第一百八十七章

听到敲门声, 江芸芸亲自去开门。

半月不见,江苍瞧着又憔悴了不少,重新成为当初初见时的孱弱, 苍白的脸颊上弥漫着不正常的红晕。

——信是三日前送的,人来的比想象中得快。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有一瞬间竟默契地读懂了对面之人的境遇。

当初那个备受宠爱的嫡子如今也有了郁郁不得志的阴沉。

那时那个饱受劫难的庶子如今也有了意气风发的锐气。

两人的境遇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短短一眼的眼神交错,但两人却又没有开口说话。

“是谁啊?”院内, 江渝见门口没动静,好奇地挤出脑袋张望着, 一看到江苍就歪了歪脑袋,充满敌意地说道, “你是来接江漾回家的嘛?”

“嗯。”江苍沉默点头。

“进来吧。”江芸芸按回江渝的脑袋, 侧身让出位置。

江苍颔首入内。

江芸芸抬眸看了一眼巷子口,只看到巷子口停了两辆华丽的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上, 影影绰绰间的车帘间能看到一道阴沉审视, 甚至怨恨的目光。

——曹蓁。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然后关上门来, 挡住灼热的视线。

屋内, 江漾和江苍的见面却不再和以前一样热拢。

江苍看着床上坐着的, 看不出以前可爱模样的江漾, 手指微微颤抖。

“大哥来晚了。”他小心碰了碰江漾额头的白布,“疼不疼。”

江漾的那双大眼睛因为消瘦而更大了, 此刻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江苍, 小声说道:“很疼。”

江苍倏地沉默下来,手指微微蜷缩着,低头看着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 在信中江芸已经把江漾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他自然明白这两处白布包裹下代表什么。

他一直不敢细想以前那个总是蹦蹦跳跳跑过来,每天都笑眯眯的小宝珠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这一个月里,他总觉得自己时不时能听到宝珠的哭声,可却又找不到人,整个人的焦虑到睡不着。

现在,宝珠就坐在他面前,他却又不敢仔细去看。

江苍抹了一把脸,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对不起,是大哥没有保护好你。”

江漾看着他懊悔的样子,小嘴瘪了瘪,眼睛都红了,但还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那没关系了。”

“你说这些都没用,干嘛不去找她。”门口,江渝大声为江漾开口质问道,“我都知道了,都是你们不上心才让她受伤的,都是你们不好。”

陈妈妈咳嗽一声,连忙把人抱走了。

“放开我,我还要说。”江渝愤怒大喊着,“要不是幺儿,宝珠就死了,人明明在江家,他们就是不找,太过分了。”

“要是我哥哥,我哥哥才不会放弃我的。”

“现在过来也太假惺惺了,江漾差点就死了。”

屋内,兄妹两人只是沉默对坐着,任由那些破口大骂的声音在耳边飘过。

“这是大夫开的药方,还是注意事项。”没一会儿,江芸芸面色平静入内,“要是有更好的大夫也可以请来看看,我请的这个大夫就是街头回春堂的那位。”

江苍接过纸张仔细看了一眼,这才小心放回袖中,然后又掏出鼓鼓的荷包:“这半月多谢你的照顾,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江芸芸也不忸怩,直接接了过来:“行,那我收下了。”

江苍侧首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微微一笑:“算两清,我懂的。”

江苍嘴角微动,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对着江漾说道:“大哥带你回家。”

江漾嗯了一声,乖乖让人抱着,只是临出门前,突然抬头对着不远处的江芸芸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江芸芸闻言,露出温柔的笑来:“玉刻来从千载上,宝珠出自重渊底,你可是宝珠啊。”

江漾依偎在江苍的肩上,看着她鼓励的目光,苍白的小脸上也露出释然的笑来:“我可是宝珠啊。”

江家兄妹离开后,春儿和江渝的脑袋才从隔壁小房间里一上一下探出来。

“我以后还能见江漾吗?”

“不知道耶。”

“江漾以后怎么办啊?”

“不知道耶。”

“要是江家对江漾不好怎么办啊?”

“不知道耶。”

江渝低头,不高兴地看着懵懵懂懂的小春,指责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春啊了一声,无措抬眼,小声嘟囔着:“我真不知道啊。”

两小孩对视一眼,各自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目送两人离开,转身准备关门时,突然看到原本马上就要上马车的江苍突然转身,朝着她快步走来。

她关门的手一顿,诧异地看着江苍疾步走到她面前。

翠绿色的衣摆因为快速走动在秋日萧瑟的风中猎猎作响,扬州入秋还未多久,但江苍的衣领上已经缀着一圈细软的绒毛,凉风穿巷,那圈绒毛七歪八拐贴着脸颊,显出他消瘦严肃的面容。

江苍站在台阶上,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江芸。

不远处的曹蓁忍不住探出脑袋,着急看了过来。

“宝珠的事情,谢谢你。”江苍竟然折腰行礼。

江芸芸吓得立马站直身子,下意识回礼。

两人起身时,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对方,各自有些恍惚。

时过境迁,到底是节同时异,物是人非。

当年江芸在梅花林中远远看到金玉满堂的屋内,亭亭而立的大公子。

彼时她觉得江苍可真是幸运啊,一出生就享受着这样泼天的富贵。

可江芸芸现在看着面前之人,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说,可到底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来江苍也是如此。

江苍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沉默地再一次转身离开。

江芸,江其归。

这个他一直不曾正眼看过的弟弟,那时他见了这个弟弟,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觉得就是他们才让爹娘感情失和,江家乱成一团,可现在,当年这个不起眼的,宛若芸草的小孩在风吹日晒下终于长成了一刻高大繁茂,能为人遮蔽风雨的树。

两辆马车离开这条小巷,小巷重新归于安静,江芸芸这才关上门,施施然回了小院。

拐角的位置上却突然出现一个阴森森的目光。

“怎么就这么难死呢。”他愤恨诅咒道,随后口气幽幽,“也怪不得我的,谁叫你自己得罪人了。”

—— ——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在这里也都一个月了,可别耽误学习了。”院中,周笙不舍问道,“临走前要记得去找一下老师和师娘。”

江芸芸坐在树下,端着银耳莲子羹笑眯眯说道:“不急,不是还有两个人没解决吗?”

“两个人?谁啊?”江渝把脑袋凑过来,摇头晃脑说道,“说来让江小爷给你参谋参谋。”

江芸芸举起手来,皮笑肉不笑:“想找打是不是?”

江渝和江芸芸对视一眼,确实她不是在开玩笑,抱着脑袋,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周笙在边上看得直笑:“你多吓唬吓唬,她现在的胆子我已经是管不住了,整天穿这个男装出门乱跑,拉也拉不住。”

江芸芸抱怨着:“我早就发现你太宠她了,都开始无法无天了。”

“是有一些溺爱。”周笙拧眉,一本正经说道,“我瞧着和你溺爱幺儿差不多。”

江芸芸听得羹也喝不下去了,小脸一垮。

周笙笑得直捂肚子,又见面前的小孩小脸都臭了下来,只好忍笑转移话题呢,“幺儿呢,好几日没见到他了,我这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他。”

“都不给我做!”江芸芸不高兴嫌弃道,“他长得可快了,这个年纪的小孩随便穿穿就好了,袖口多折一下,到时候放下来就好。”

“你也太小气了,他整天爬上爬下,衣服坏得快,现在你娘就是做衣服的,家里布料多,瞧你个小酸脸的样子。”

周笙捏了捏江芸芸的小脸。

“而且怎么会少了你的呢。”周笙笑说着,“给你做了好几套呢,晚上你来我屋子,穿起来我看看,我也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江芸芸满意点头,爽快点头:“行,我晚上就来找你。”

“中午要做幺儿的饭吗?”厨房门口,陈墨荷大声问道,“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抓了三个大馒头跑了,到现在也不见回来,小孩也太调皮了,回头芸哥儿可要说说他的。”

溺爱的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小孩嘛,出门玩一下很正常的。”

陈墨荷听得直摇头。

“你真不知道他去哪了?”周笙敏锐问道。

江芸芸凑过去,小声说道:“知道的,我让他给我找一个小王八蛋去了。”

“我要出门玩了。”耐不住无聊的江渝拉着小春大声喊道,“中午不要做我的饭,我想去外面吃。”

“不行!外面的东西不干净的,会吃坏肚子的。”陈墨荷急急忙忙走出来说道,但江渝只当没听到,已经飞快跑了,背后还跟着两只小狗狗。

江芸芸懒洋洋洋地靠在躺椅上,逗着狗妈妈,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打了个哈欠:“她一个小孩能去哪里玩?整天都要往外跑。”

“可多了。”周笙笑说着,“去店铺里看看,然后去找她舅舅,这一条街的小孩可就认识她,见了面都喊老大的,再远点去寺庙里和小乞儿玩,小孩子嘛,看什么都觉得稀奇的,花开了都要蹲下来看看,不过她也不会跑得太远,所以这里来来回回的人都知道她,人是不会丢的,就是每次回来衣服都脏兮兮的。”

江芸芸听着只是笑:“瞧着日子过得很多姿多彩,我还怕她一个人寂寞呢。”

“一个人出门多危险啊,那个江如琅不是都没找到吗?”陈墨荷擦着手走了过来,担忧问,“夫人和芸哥儿也不拦着点。”

“江如琅偷了曹蓁很多首饰,现在应该要抓紧时间跑出扬州城才是。”江芸芸闭上眼,随口说道,“曹家那位老祖宗又不是吃素的,他不抓紧时间跑,后面就怕跑不出去了,他比我们清楚曹家的厉害”

“他连三小姐都敢这么对待,谁知道会不会心生歹意,欺负我们渝姐儿。”陈墨荷心有余悸说道,“不行,我要跟着点去,还是小心为好。”

她说完就擦了擦手,也紧跟着走了。

“真的不碍事?”周笙听着也开始担心起来。

江芸芸睁开眼,看着头顶树叶的圆晕,想了想:“江如琅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现在拿了这么多钱,人也平安跑出江家,按道理是想着重新开始,有了足够的把握才会回来重新报复,而且他报复的目标一直都是曹家,不应该会对江渝下手,现在不赶紧跑,反而还想着找我们的麻烦,我觉得是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周笙沉默了:“可他曾经这么对你……”

江芸芸看着周笙,笑说着:“不碍事,放长线钓大鱼,等我收拾贼王,再把人抓回来,到时候我们自己看起来,免得他再作妖。”

周笙一脸不解。

江芸芸连连叹气:“不瞒你说,我碰到一个自说自话的人了,这事一时半会还真说不清,我怀疑江如琅能逃出来就和他有关系,虽然我不知道他又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做什么,不过没关系,现在天高宁王远的,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只是下午的时候,江芸芸正在睡午觉,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她跟着睁开眼,只看到原本跟着江渝的小黑狗急匆匆跑了回来,浑身脏兮兮的,正对着周笙摇着尾巴,大声叫唤着,一直想要去咬她的衣摆,瞧着是想把人拉走。

——是独自一条狗回来的。

“江渝呢?”江芸芸看得眼皮子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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