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六年后。

新的一年即将结束,今日便是除夕。窗外下起漫天飞舞的大雪,暮烟乐披散头发,身上裹着一层薄被,在屋内读书。

院子空旷,烛火孤零闪动,偶尔能听到狸猫轻轻的呼叫。

屋子里的小姑娘,大约十八,脸颊柔嫩白皙,神情专注认真,她看着黑白分明的书页,正在思考炼气期如何提高吸纳天地灵气的效率,忽然一只白鹤落到窗台,啁啾两声,她抬眼一看,立刻笑了,伸手将白鹤长喙的纸条取出。

这是裴云初的新年贺词。

字体苍劲有力,潇洒不俗。

她将纸条贴在胸口发热的位置,快乐地勾起唇角,夜风中,思念逐渐发酵,忽然想起这些年他离开后的时光。

裴云初离开六年,起初暮烟乐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从认识他起,聚少离多,所以她并没有生出太多的真实感,总觉得过个两三年,裴云初便会回来的。

他身上背负着重担,是消灭妖魔界的燎原之火,与他而言,时间宝贵,每一次的休息都是需要挤出来,享受短暂的安闲。

小时候她不懂事,经常传声打扰他,还老向他提出要求,要扎漂亮的发髻,要去夜市,要背她走路,心情不好需要安慰……

他耐心细致,抚平她心中初到异界的不安,他是她遇见过的最好的哥哥。

而这样好的人,从她的身边消失了很久很久。

裴云初鲜少传声,她只能从同门的八卦声中了解他的经历,他一个州一个州的搜查,从北边的北洲,搜查到南端的云州,他受到妖魔界的阻碍,被困于玄幽谷,他追踪魔胎上千里……

有时,她会做梦,梦见他过的并不好。

那么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平时用金盏银碗,在外边却风餐露宿。

每年的除夕,旁人贴窗花,家人团团圆圆围聚一屋,屋内温暖如春日,而他持剑,在冬日的雪地里追逐,寒风刺骨,手指冻得发红。

她偶尔也会梦到他,握剑的手染血,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滑落,而当她以为是魔胎的血,抬头却见他苍白的容颜。

他的唇抿着,眼神凉如寒潭,下颌渐渐裂开一道伤口,露出白色的骨头,触目惊心。

那个梦成了她的梦魇,苏醒后她喘不过气,担心和害怕的情绪铺天盖地,她想见到他,可他不在这里。暮烟乐第一次觉得时间缓慢,漫长的距离横亘在两人面前,连短短见一面都成为奢望。

她渐渐长大,身高变高,头发长到腰际,脸上的肉肉也少了,苏菀说她越来越漂亮。

十八岁的少女,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像荷叶上的一滴露珠。

她在凌云宗的生活平静闲适,不再去慧德堂学习,元清道君收她为亲传弟子,亲自教导她修炼。

几年的时光转瞬即逝,然而她最怀念的,是十岁。

十岁,她第一次穿到异世界,他温暖托住她身体,带她远离凶险的密林。

十岁,她伸长手臂,碰到冰凉的魔煞面具,他微抬头,含笑看着她。

……

院落里的桃花树谢了一年又一年,他已离开六年。

她不再将离别视为寻常,心脏渐渐装满对他的思念,像满到溢出井口的水。

烛火微漾,寒风裹挟着腊梅的香气,吹进屋子,翻开的书籍一页一页哗啦啦响。

白鹤送到纸条后,飞走了,她看着它在夜空翱翔的影子,心中充满无尽的冲动。

平日裴云初经常送一些书信和礼物,纸鹤亲自送到她的手中。他一遍又一遍提醒,等她进入炼气期,他会抽空回一趟凌云宗为她祝贺。

六年来,她乖巧听话,认真修炼。

就在前两日,在众多同门的艳羡目光中,她突破炼气期了。

明天是新年,她理应向他传声,道一声新年好,问候一句最近的生活,然后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炼气期是借口。

新年的问候也是借口。

她单纯地想要听听他的声音,听他讲追踪魔胎的进度,讲起近来的生活是否过的好。

暮烟乐决定明天再问候他,桌上书籍被风吹到最后一页,她没管它,躺到床上渐渐陷入睡梦。

每年除夕,她都会做一个古怪离奇的梦。

今年也不例外,这场梦回到熟悉的现代。

现代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她站在斑马线的中间,熙熙囔囔人群从身边走过,眼前的世界显得真实又虚幻,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有个笑嘻嘻的女孩冒了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天我们去哪里玩?”

暮烟乐看着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人,茫然回答:“我认识你吗?”

“这才过了一天,你就把我这个同桌忘了。”那个扎马尾的姑娘,揪了揪她胳膊上的肉,“高考结束,我们去海边玩的计划,你还要不要一起去的啊。”

暮烟乐看着她,那张脸圆圆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她记不起来了,头痛欲裂,像被针刺入。

在她强烈的痛楚下,世界在眼前破碎,扎马尾的女孩也消失了。

苏醒前的几秒,鲜红的字体占据整副画面,触目惊心,提醒她:

【剧本开始】

暮烟乐睁开眼睛,梦境中陌生少女的摸样,渐渐从脑海里淡去。当她试图回忆她,却只有一副模糊的五官。

也不是第一次梦到没见过的人了,她不以为意地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洗漱。

屋内光线暗淡,晨光从窗的缝隙间渗透进屋,斜斜的照到玛瑙杯身上,桌子被光割裂成两块,书籍正翻到一半。

暮烟乐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懒得去食舍吹冷风,啃了点干粮,做了一个广播体操,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时候来找她的,只有苏菀了。

暮烟乐觉得奇怪,她们好像没约过今天见面啊,她给她拉开门,苏菀神秘兮兮说:“我给你带了一个好消息。”

暮烟乐朝她淡定地笑了笑,仿佛看破了她故弄玄虚的小伎俩,往铜镜那边走。

“裴云初今天要回太极宗了!”苏菀大喊了一声。

场面发生漫长的静止,暮烟乐准备梳头的梳篦掉到地上,摔成两半。

她扭头看她,眼睛闪动着不可思议的亮光:“他回来了?”声调不受控制上扬,脸颊泛起激动的薄红,似春日绽放的桃粉花瓣。

“对!我去食舍吃饭,听师姐讲了。”

暮烟乐连忙坐到铜镜前,扎了个漂亮的发髻,这些年,她向师姐和苏菀请教,学会许多少女发髻,她挑了一个平日最心仪的款式,金蝶花形簪别在发髻上,含苞欲放,衬得她愈发的漂亮。

苏菀的眼睛都看直了,情不自禁戳了戳她柔软的脸蛋:“烟乐,每次看见你我都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

她的话语暗带调笑,暮烟乐整理衣裳:“如果你是男人,那我以后就不抱你了。”

她高兴的时候,有时候控制不住行为,喜欢跟苏菀抱在一块蹦跳,按宣卿平的话来讲,两个人像小疯子。

苏菀马上改口:“那我还是当女人吧。”

“……”

暮烟乐迫不及待想见裴云初,准备去太极宗的入口等候。

虽然凌云宗就在太极宗的隔壁,可山峰与山峰之间,也有一道清晰的界限,以水草丰美的溪流草地为界。

山林间不乏躲藏的野兽,苏菀担心她一个人走路不安全,她拍了拍胸脯自告奋勇:“我保护你。”

两人带上防身法宝,踏过绵延的雪地,来到太极宗的石碑旁。

再往上爬石阶,是太极宗的属地了。因为没有其他认识的太极宗弟子,她们便在山脚下等待。

昨天下了一夜的雪,今早雪已停,气温反而更冷,暮烟乐却感觉不到多么冷,她的脸红扑扑,在石碑前转悠。

雪积得很厚,等待的过程又很无聊,她突发奇想,开始造起雪人。

苏菀怕冷,在一旁看着,视线从晶莹剔透的雪人身上,挪到笑容满面的暮烟乐。

都六年了,暮烟乐终于等到裴云初。

苏菀与暮烟乐是闺中密友,对她的少女情怀最是了解。裴云初离开后,暮烟乐的心情一日接着一日的低落,好像失去了某种信仰和支撑。

她其实挺能理解她的感受。

以旁人的角度看,裴云初的确是对她最好的一个男人。

他长相俊雅,待她又很温柔,剑法超绝,机关术也精通,文能智慧超群当青州的军师做决策,武能持剑震撼四洲斩杀妖魔,堪称完美的一个男人。

谁能不喜欢呢?

只凭暮烟乐来了解他,苏菀都觉得这男人太令人倾倒了,幸而她早就有了心上人,否则,只怕要忍不住倾心。

也正因为她有了心上人,尝试过情爱,才觉得暮烟乐等的不容易。

这六年,裴云初从不回太极宗,所以暮烟乐一次也没见到他。每次收到他的书信和礼物,暮烟乐都会雀跃不已,将愉快的事情与她分享。

她是她的好友,两人一起长大,克服修炼的困难,偶尔偷偷跑到山下玩耍,是非常要好的交情。苏菀希望暮烟乐能得偿所愿,早日盼心上人归来,然后将这份情意诉说,终成眷属。

暮烟乐认真地捏雪人,手冻得通红。

苏菀有些着急:“你歇一会,小心手冻伤。”

暮烟乐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我都炼气期,哪有那么容易受伤呀。别担心,很快就好。”

灵巧的一双手,渐渐捏出雪鹿的形状。

修真界,麋鹿寓意和平,暮烟乐祝贺他功成名就,当他回家时,第一眼看见的是麋鹿,他便会知道,有人一直记挂他为和平付出的心血,他向险而行,有人敬佩他不畏艰难的勇敢,始终担心他,期望他早日归来。

雪鹿完成后,暮烟乐的手抖得厉害,冷到极致,逐渐发热发烫,苏菀心疼极了,用手捂住她的手。

“瞧这脸白的,裴云初见了,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暮烟乐噗嗤一声笑,摇摇头:“他不会无缘无故责怪一个人。”

苏菀笑道:“行了,你别太护短。我说一句,你恨不得讲他十句好话。”

暮烟乐笑得更大声。

两人继续等待,天渐渐黑了,也没等到裴云初。

像他们这支精英队伍,如果回归,早在两三里的天空,就该出现了。

深蓝色的天空,却不见一人。

苏菀神色尴尬:“我听那些弟子传,魔胎封印成功,他今日该回了啊。”

“可能路上耽搁了。”暮烟乐不免担忧。

苏菀:“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月光稀薄,暮烟乐仰望山腰,太极宗的灯火延伸如星河。虽然她想要第一时间迎接他,可是月黑风高,若出点事,他一定会很生气,觉得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两个姑娘只好原路返回,回到凌云宗温暖的被窝。

翌日,暮烟乐起了个大早。

苏菀喜欢睡懒觉,暮烟乐不好打搅,先去了一趟食舍吃早饭,顺带给她打包了一份。

凌云宗的弟子,对辟谷的兴趣不大,所以一日三餐都在食舍解决。

清晨,零零散散坐落几个人。人不多,她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凉风簌簌地吹,小粥的热气形成白雾往上升,等温凉了,她用汤勺慢吞吞地舀着喝粥。

旁边坐着几个眼熟的师姐,她们边吃边闲聊,声音刻意压低,暮烟乐只能听见几个字,不太放心上。

直到一位眼角有痣的师姐惊呼:“什么?裴云初抱着一个女人回太极宗了!”

舀粥的勺子忽然顿在半空,仿佛听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暮烟乐猛地抬起头,大脑一片空白,短暂出现嗡鸣声。

另一位尖下巴的师姐沉重点头:“昨晚等候裴云初的弟子亲眼所见,那个女人窝在他的怀里,脸色惨白,腰肢纤细,柔弱又可怜,看着伤得不清。”

“……她是谁啊?”眼角有痣的师姐握紧筷子。

“不知道。”尖下巴的师姐猜测,“可能是外面认识的心上人吧,他都六年没回来了,发生什么都正常。”

耳边的声音慢慢地挤进大脑,暮烟乐盯着米粥,胃里翻江倒海,忽然间食欲全无。

怎么突然就有心上人了?他在信中,没跟她讲过这些事啊。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喜欢他。

他这么好的一个人,对她这么温柔,难道以后这份温柔要给别人了吗?

是谣言吧,肯定是谣言。

一定是他们乱传出的消息,他那么正义的人,路见不平相助别人很寻常。

尽管她极力给裴云初找理由,脑海却想象出那副他紧紧抱着另一个女人的画面。

酸涩的感觉自舌底蔓延,她的眼睛又热又涨,不受控制的想掉眼泪,然而此刻还不知谣言的真假,传言通常会夸大的,她不需要太放在心上,暮烟乐努力恢复平静,但那种胃里酸涨的感觉仍旧持续着。

过了一会儿,食舍的八卦仍在持续,她终于忍耐不下去了。

一阵冷风中,她跌跌撞撞踩进雪地,往太极宗的方向跑,漆黑的发在雪色中飞舞。

她要亲口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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