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抚简怀人 4

“我从来没看见过这样可爱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她的姓氏,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我若给她起个名字,便是‘青鸟’。在这不完全的世界里,有一个完全的孩子,像我的青鸟那样,是令人喜欢的事。我想把这一件事渐渐扩大,或者可以把别的讨厌的念头遮住。啊,我的脑袋里充满了许多鸱枭,在这凶禽群里只有一只青乌……”

有一天午后紫石照例凭着窗口等候青乌归来,等到夕阳瞟了最后的一瞬,暮霭越聚越深,直至四邻灯火荧荧,还不见青鸟归来。紫石便独自披了大衣出门而去。临去我问他到哪里去,他颤声说:“出去散散步……”我知道他是惦记着青鸟。

过了一点钟的样子,紫石垂头走了回来,眼角上有一汪清泪。

就在这天晚上,紫石便真疯了。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紫石在摇椅上吸烟,他的眼睛很红,手似乎很颤动,口里似断似续地吟着MinuetinG的调子。我和他说:“你大概是病了,明天到医生处看看吧?”他不回答我。“你若想出去玩,我可以陪你去……”,他仍不回答,这时候屋里好像有一阵打旋的妖风把我卷在中央,我登时打了一个冷战,觉得很阴惨怕人。我于是也一声不响,坐在他的对面。屋里寂静得可怕!我似乎能听见烟灰坠地的声音。

这时候窗外忽然有极清脆的响声由远而近。我看见紫石微微惨笑,额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突起,在响声近到窗下的时候,紫石如惊鸟一般跃起,跑到窗前,把窗帘拨开,向外一望,转过头来便像枭鸣似的大叫一声:“MyGod!”他在屋里便狂舞起来——抱着一只椅子狂舞起来。

我不知所措,不晓得他是受了什么打击。我连忙赶到窗口向外看时,只见是一个女子的两只穿高跟鞋的脚在那里向前走动,细薄的丝袜在灯光下照得很清楚的。

紫石抱着椅子在屋里乱跳,我不敢向前,只是叫他:“紫石!紫石!”他没有听见。他跳完了,又打开钢琴弹起三国的国歌,哑声地高唱:“Auxarme,Citoyon,Formezvousbatasillon!……”

我正在窘迫的时候,房东太太推门而入,我低声告诉她紫石神经乱了,她掉头便走,跑回她房里,把房门急急地加了锁。

我这一夜没有睡觉,战战兢兢地看守着紫石。他连唱三国国歌以后,便把自己的衣服也扯撕了。他的眼睛红得像要冒火,头发搔成一团。我强扶他卧在床上,给他喝了一点水。紫石休息了一会儿,便和我信口乱说。他所说的疯话,有许多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说:

“她教我‘乘风破浪’,风在哪里?浪在哪里?一片沙漠,平广无垠。……你说你是玫瑰一朵,你会用刺伤人的;你知道,有刺的不必就是玫瑰。什么东西……天太干,落雨就好了,雨后当遍地都生‘蘑菇’,好久好久不吃‘蘑菇’了。……”紫石一面乱说,一面伸手乱抓,我听得毛发悚然。

过了很久,他大概是疲倦了,翻身入睡。但在半睡的时候,他口里还唧唧哝哝地说:

“唱个歌罢,唱个歌罢,我再给你斟一杯……”

我好容易忍到翌日清晨,承房东太大的介绍,请了一个医生来,随后就把他送进疯人医院里去。

临去时神志似是尚有几分清楚,他脸色苍白,眼珠要努出似的,他闭口无言,走出了寓所。他手里拿着一大本AubreyBeardley的图画,坚持着不肯放手。

紫石入医院后,我带着几位朋友探望过他一次。他的身体很瘠瘦,不过精神还好。在脑筋清晰的一刻,他就说:

“这个地方很好。隔壁住的一个人总喜欢哭,有时哭的声音很大,可省得我唱三国国歌了。窗外那棵枫树也好,一阵风来,就满地洒血。……”

我临去医院时,紫石告诉我:生活只是一个欺骗。他这一句话使我思索了几天,认为是一句谜语。

1924年冬,美国剑桥

(原载1925年5月1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十期)

大沽口外

有谁在大沽口外黄泥海的中央住过二十天吗?我住过。事情是这样的。

去年九月二十日,我有事从青岛到天津去,搭的是顺天轮。这只轮船是太古公司驶行于津沪之间的最好的一只,舱位最宽适,速度也高,只是运气不妙,大概在两年前就在大沽口外被匪洗劫过一次,乘客被掳者数人,损失甚大。我一上船就看见这船的布置与众不同,上上下下的铁栅栏铁蒺藜似乎特别多。这都是上次遇匪之后亡羊补牢的遗迹。由青岛至天津,其实不过三天,但是我在船上过了二十天!

船由青岛刚要开出的时候,船上的一个伙夫病了,上吐下泻,其势甚恶,于是把他抬下船去,船就开了。没有人还理会这个可怜的伙夫。

船过威海卫,什么事也没有,我还看见许多客上船,其中有两个黑袍白帽的天主教尼姑也上船了,送行的有许多顶着馄饨皮似的大白帽子的尼姑。

船过烟台,问题来了。海关人员上船声说他们接到青岛海关电报,说那个伙夫已经死了,病是虎烈拉!

虎烈拉!这名字多么骇人!

我们的船主很妙,他姓萧,大概是萧伯纳的本家吧?他把海关的人接到他的舱里,开了四五瓶酒,大概过了半个多钟头,只见两个人红着脸嘻嘻哈哈的一道走出来了。船主的笑容尤其可掬。海关的人穿的是崭新的一身制服,走起路来像是有弹簧的样子,事后船主告诉我,他是第一次到任执行职务,我想说不定那几瓶酒他还是第一次大量的喝哩!

船立刻开往天津。不许乘客上下。桅杆上扯起一面黄旗。

在一个朦胧的侵晓,船在大沽口的沙滩外停轮了。遥望岸上还有疏疏落落的几处灯光。渔船三三两两的在海面上荡漾着。

海关的人上来了,是一位医生,姓x,据他说他在天津海关上执行职务有二十多年了,日本人占据了天津海关,他的医院也被占据作为兵营了,但是日本人逼着他做事,他没法只好做下去。他上船的结果是不准船开进口,要这只船停在口外五天,如五天之内不生传染病,就可以开进去。这消息立刻散布到船上各阶层,大家嗡嗡的议论着,有人摇头太息,有人吐出半截舌头,有人拉住x医生歪缠,x医生板起脸说:“你们不要闹,日本兵若是来用机关枪扫射你们,我可不负责。”有人听了微笑,然而喧哗居然立刻止住了,以后这位x医生是天天来,照例各处检查一番,最后是到船长舱里检查酒瓶。

到了第二三天,统舱里面有一对新婚夫妇,那位男士病了,上吐下泻,虎烈拉!x医生慌得手忙脚乱,那位女士哭得死去活来,全船的人纷纷议论,有人说这都怪他们自己不好,在闹传染病的时候夫妇俩就应该分床睡、何况是在新婚!那位男士只剩奄奄一息了,于是在一个冷雨凄凄的下午连人带被用绳子捆起坠到一只小舢板上。舢板是敞篷的,细雨淋着病人,医生的小火轮拖着这只舢板驶向岸去。那位女士哭喊着要同了去,由大家说情,才准她同去。没有人敢用手触着那病人,因为那病人浑身都是毒菌!

翌日医生来报告,说那个人死了,日本军医把那尸夷割成若干块,请许多人用显微镜看,都发现里面有最肥硕的霍乱菌。由是日起,船再停五天。

总是等不到第五天,就有新的病人发现。二三等舱的买办最着急,因为伙食是由他包的。有鸦片瘾的乘客因烟膏告罄亦有呕吐不止者,吓得买办赶快托人用小火轮送鸦片烟上船,任人吸用,不取分文,买办室变成了烟窟,没瘾的客人也去吞烟吐雾。

天冷了,客人衣裳单薄的也不免腹泻,买办房里备有白兰地供客取饮不取分文。买办只求大家无灾无病度过那第五天。客人里有人大声说:“谁要是病,我们把他丢到海里去!”于是几个有病的嫌疑者被买办藏在一个暗处,不令知道。

十几天过去了,病疫没有完。一个一个的病人抬下船去。大菜间的客人共有三十几个,英籍的就打电报给英国领事和英国商会,请求向日军交涉,准他们上岸住在隔离病院。在这个请求书中有一位自称x大教授的x君也签了名。这位先生还很得意的告诉我他到天津可以去见堀内总领事,因为有xxx的一张介绍名片。

果然消息来到,大菜间的客人可以上岸在一所洋房里住五天,期满无病即可开释。事为统舱的客人知道了,群情汹涌,简直要暴动,据说是要“焦土”。船主请出一位由官舱升到大菜间的中国客人向众解释,结果这位先生几乎挨揍!这位先生被谥为“汉奸”。大菜间的中国客人决定不下船,与统舱客共患难,风潮才得平下去。而外籍客人也并未下船,他们说,最需要下船的是三等客,因为三等舱太苦,容易生病,大菜间是相当舒服的,本不必争先下船。

于是在船上耗着,一天又一天,晨起看日出,黄昏看日落。我不禁想起了英国的名诗《老舟子咏》(辜汤生译为“古舟子咏”,是不对的)里所描写的,一只船停在热带海里的可怕的景象。四围都是水,水,水,水。船上的人的面孔,一个个的都看熟了,“可与谈者无二三”,蠢的俏的,俗的和极俗的,雅的和极雅的,无不具备。那两个由威海卫赴烟台的尼姑,也在大沽口外过了二十天海上监禁的生活。两位中一个年老的,晕船,倒在舱里就没出来;另一位非常年轻,自承为中国人,但是不会说中国话,据说生在上海,长在葡萄牙,读书在法国,现在烟台教孤儿。我从这尼姑口里知道了尼姑庵的大概情形,我的印象是愚暗惨酷。举一例为证,尼姑不准看报纸,这位尼姑对于世界大势一点儿也不知道,对于中日战争也模糊不清。她听我解释很感兴趣。据说庵里有一份报纸,长老可以看,她们道行不深的是不准看的。

我没有书看。借到一部《聊斋志异》,从头到尾的看了,直省着看,还是很快的看完了。有一位客人向我说:“你看完了么?不要紧,我这里还有一部《聊斋》呢!”

我学会了看侦探小说。无聊到极时,抓到什么东西都要看的,侦探小说(尤其是美国侦探杂志上的小说)的趣味是低级的,但是我也顾不得,看了几篇之后觉得确有消磨时间的功效,如是我看完了几十本。

最后功德圆满,接连五天没有发现新病人,医生报告了倭军司令部,倭军要派军医到船上检验,船主不允,打电报给英海军司令及英领事,惺惺作态,但是终于是前倨后恭的屈服了。倭军部派了大批的人员到船上,照例的排班检验,看舌头、验大便,行李消毒,打预防针,全体开释,船开进口。

除了因病下船的同胞不知下落外,其余的都安然的到了天津,这一天正是国庆的前一日。

我到了塘沽下船换小火轮的时候,那位女尼姑站在船边向我们招手。

我们吃了二十天的苦,物质上精神上都苦,主要的原因固然是疫疾,但还有两种原因:(一)敌人占了大沽口的隔离病院,那病院属于海关,原来可以容纳二百多人的,照海关规则我们都应该到那病院里去住。住五天无病就可以出去;(二)敌人军队在华北不服水土,谈虎色变,对于虎烈拉的发现过度的矜持,惟恐把疫病传给他们,不惜多方刁难,阻挠行旅。二十天水牢的经验,我至今不忘!

跃马中条记

“中条山”——在地图上一查便得,就在山西南部,头朝西南,脚向东北,斜斜的那么一橛子。教科书里偶尔也遇到这个名字。《史记?封禅书》里所谓的薄山就是它。为什么叫做中条呢?据戴东原《水地记》说:“山狭而长,西华岳,东太行,此山居中,故曰中条”。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抗战以还,中条山三字时常在报端出现,并且有人谥之为“山西的盲肠”。盲肠者,在腹内可以随时作祟之物也。山西大部沦陷,在中条山上还保留一点儿力量,像盲肠似的随时可以发炎,给对手一点儿不愉快。对手九次围攻,均未得逞。所以中条山变成了一个很著名而神秘的所在。

民国二十七年冬,我有机会巡视华北前线,中条山便是我预定要看的地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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