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血书

21.血书

白霜在砖面上勾连出危险的陷阱,砚君似乎并不注意脚下,走得又快又轻松。珍荣扯着砚君的衣袖,不知道自己是在搀扶还是在挽留,除了声声“小姐”之外想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砚君没有甩开珍荣,以不可阻拦的气势大步向前走。反而是珍荣觉得,只有拉住她,走下一步时才不会摔倒。“小姐,老爷不是常说三思而行吗?小姐再想想!”珍荣眼看连夫人的院门越来越近,终于吐出一句意思清楚的话。

砚君没有回应,迈进院门,绕过影壁,事先准备好的“夫人起来了吗”却没能脱口而出。

连夫人的门前一片沉寂。往常总有三四个丫鬟和嬷嬷在正房门口等传话,今日一个人也没有。砚君径自上前掀开门帘:房门上了锁。这番光景自打她来到之后还是第一次看见。

偏房里走出一名丫鬟,呵着白色水雾问:“砚君小姐,一大早有事吗?”“夫人呢?”砚君发问时发现:不止连夫人的住处过分安静,整个宅院似乎都陷入一片特异的静寂。丫鬟也不能完全说清楚,只说:“夫人突然要去县城,这边的姐姐们都跟去,临时喊我来看门。”

“去县城?这么早?”砚君怀抱一腔决意而来,不禁有些气馁。

珍荣急忙拉住她说:“小姐暂时回去等着。我去别处看看还有谁在。”说罢积极地去打听,费了半天功夫才回来,脸色灰败,说:“这回可麻烦了。”

原来昨晚陈二爷同连夫人争执,不知碰到什么节骨眼,两家翻了脸。陈二爷扭着连老爷和夫人,天不亮就下山去县城,要告连远巍诱拐人口,连老爷和夫人也有共犯嫌疑。连老爷哪里肯让步,生生地拖着他两个妻舅去县衙,嚷着连公子失踪和他们有关,要告他们谋害连远巍,反诬连家诱拐人口。

曲折离奇的变化惊得砚君瞠目结舌。珍荣颤声嘀咕:“小姐,事情闹到县衙,倘若让人知道,连公子离家的盘缠是你给的……”

“陈小姐呢?”砚君沉下脸,“她也跟着去县衙了吗?”

“没有。”房间门口有人静静地回答。陈秋岚一身天蓝色外褂,下着豆白长裙,赏心悦目。在这样一个本该恼人的日子里,她却惬意悠闲。砚君诧异地问:“你还没有对你父亲说明吗?”

“说明什么?”陈秋岚淡淡地说,“我父亲的指控正合实情,姑父的怀疑也很有道理,这悬案交给一位高明的县官来处理,是正确的解决之道。”

砚君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少女,“解决什么呢?一家人撕破脸闹到了县衙,构造出荒唐的猜忌,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指责,只因为你隐瞒了实情。”

陈秋岚对她的惊诘露出鄙夷神色。“苏小姐真是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句话。”她轻蔑地说,“连家最喜欢的解决方法,就是家丑不可外扬,使劲藏着掖着。听说苏家门第百年清高,难道也是用这种方法粉饰出来的?”

“每个家里都有秘密,守口如瓶不是因为丑陋,而是为了保护家人。”砚君审慎地说,“这样对你姐姐好吗?她……有病的事,因为生病被迫离异的事情,传出去好吗?她……以后不打算再嫁人了吗?”

陈秋岚冰封的容颜稍稍松动。“我姐姐不会再嫁人了。”她说,“所以我希望县官老爷问他们,为什么连远巍诱拐陈春岫,为什么连远巍和陈春岫离异。我希望他们不得不对外人说出来,我姐姐是怎样离开连家。”

“是怎样呢?”砚君忍不住又一次发问。陈秋岚还是没有回答,反而说:“我刚才正要出门,门口有个人说是要找大少奶奶。我想他要找的人是你。”

“找我?”砚君疑惑地想不出自己怎么会有访客。珍荣打个哆嗦问:“是衙门的人吗?”

“不。”陈秋岚漠然地打量砚君,“衙门的人有什么可怕呢?你正需要他们啊!从你辞家的那天,连家就知道并没有一个连远巍会跟你成亲。这是骗婚。我以为你不走,是为了状告他们。可我昨晚听说,你变成了我姑姑的干女儿。你也变成了连家不可外扬的家丑的一部分,是为了保护谁呢?”

砚君被她傲慢的言辞态度刺伤,却没有话想同她辩论。

“给自己找一些高尚的借口,大概这样活着比较轻松吧,我是不大明白。”陈秋岚说完站起身,“来找你的人不是北方人,我看他差点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你还是赶快去看看。”

听她这样说,砚君顾不得同她计较别的,匆忙带着珍荣前往一处小门房。

房中暖炕上半卧着一名中年人,连家的下人正给他灌热汤。看见砚君进来,冯叔走上前小声说:“这人说是从汲月县来找砚君小姐,我看不像假的。口音像是你们汲月县的,没几个人听得懂,可巧我跟珍荣姑娘瞎学了几句,囫囵听出来他说在雪天里走了十几天。这人脚趾冻掉三个,腿上全是冻疮,而且发着烧,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砚君急忙走过去,却想起自己在老家根本不认得几个男子,看了也没有用。珍荣紧随她走上前,细细端详之后满脸疑惑,低声说:“不是我们家的人吧?从来没见过。”

听见女人的声音,中年人因为高烧而遍布细汗的头部微动,努力向她们所在的方向睁开眼睛。砚君看到一双混沌失神的眼珠,心想冯叔说得不差,来者果然是有性命之忧。

“砚君小姐?”那人用汲月县方言发出含糊的疑问。砚君点头用乡音问他:“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无名小卒。”那人依旧讲着汲月县方言,不知他是烧糊涂忘记刚刚提过问,还是需要再一次确定,又问:“小姐可是苏大人苏牧亭的女儿苏砚君?”

赐给苏牧亭官位的大昱灭亡之后,很久没有人称呼他为大人。砚君疑惑地点头应承,那人干涩的嘴唇之间艰涩地挤出一句话:“苏大人为复兴大昱不幸蒙难,小姐赶快救他,迟了恐怕大人性命不保。”砚君没听明白,盯着他干裂的嘴唇,请他再说一遍。那人在高烧之中,却将这回事记得无比清楚,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砚君被“复兴大昱”和“性命不保”两句震惊,失声呼道:“怎么回事!”

那人没有力气同她仔细解释,或许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跟随自己的思维,继续艰涩地说:“苏大人被大成逆贼关押起来,因汲月县数十乡绅代为求情,暂时保住性命。昔日的同僚们打通关系,找到大成逆贼的一位红颜知己,那边放出话来,苏大人捐了百万两黄金给复辟军,只要拿出同样多的黄金赎命,就放他听天由命。”

“百、百万两?”砚君忽然觉得遍体生寒,木木地瞪着这个几乎冻死的人,心想这不是真的吧?父亲真的拿了那么多黄金去复辟大昱吗?真的被大成天王抓起来了?这个人根本不知从何而来,开口就要百万黄金,会不会是骗子呢?

她半个脑子在提问,另半个脑子颤颤地给自己作答:依父亲的个性,的确有可能变卖全副家当去复辟大昱。

大成天王这两年一直强装谦和,不过是看中苏家在汲月县的影响。就算苏牧亭为人古怪,汲月县仍将苏家当作本地的风向标。倘若他拿苏牧亭开刀,整个汲月县都会认为:这天王没法同地方上和谐相处,是残暴嗜血的魔头,连苏家都惨遭毒手,以后还不知怎样残害黎民。倘若有父老乡亲和父亲同僚的从旁协助,大成天王的确不会取区区苏牧亭的性命,引起豪绅巨族乃至黎民百姓腹诽。

可是百万两黄金……苏家既然已经将全副家产捐给复辟军,哪里还有第二个百万两黄金?更不要说这笔钱竟要着落在她苏砚君身上。

她惊得魂魄出窍时,那人看出来砚君还不太相信自己的话,于是艰难地伸手向胸前指了一下。珍荣看懂他的意思,伸手向他怀中去翻,在乱七八糟的棉袄夹层里,翻出一幅血书。砚君打个激灵,从珍荣手中夺过来看。

赤褐色的符号忽深忽浅极为可怖。“这是什么意思?”砚君极力想从中辨别出父亲的字迹,此时此刻哪怕是伪造的只言片语,她也想辨别出来,这样就可以说明一切是场骗局。

但是那些斑斑血迹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字。砚君不知道是自己心太乱、无法分辨,还是那东西的的确确不是文字。她颠来倒去、前后正反看个遍,还是一无所获。拿给珍荣看,珍荣也只能懵懵地摇头。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砚君一边翻覆地看,一边问传书的中年人,半晌没有得到回答。珍荣客气地唤了几声“大叔”,见那中年人仿佛睡着,忍不住伸手去推他,一推之下全无反应。珍荣吓了一跳,直起喉咙叫:“冯叔!冯叔!”

冯叔和两个男仆一拥而上,果然发现中年人一命呜呼。他们原以为这人能挺到今时今日,也能挺过鬼门关,想不到他见到砚君之后心神放松,竟给勾魂小鬼钻了空子。冯叔顿时大感踌躇,和仆人们面面相觑,又向砚君唠叨:“这可怎么好?人、人竟然死在我们家里了!小姐,这人是谁?这、这可该怎么打发?”

无名氏,血书,从天而降的噩耗和谜语……命运的叵测再一次让砚君感到毫无头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死者,心头有难言的失望:那人身上一定还有很多秘密,再也得不到的答案最让人绝望。

不,一定还有别的地方,寄存着真相。父亲是不是被大成天王下了死牢,是不是一百万两黄金就能换回他的性命,这都可以查明。

砚君攥着卷成一束的血书,暗暗下定决心:不能气馁,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只要人的意志坚定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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