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地牢当中，张镐双手被绑在木桩上，脚下带着铁链，腰间拴着铁索，博脖子上还锁着木枷。
如此沉重的负担压在身上，却也丝毫没让他的摇杆弯曲半分。即便是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他仍然高昂着头颅，大声吟诵着汉乐府：“战城南，死北郭，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
狱卒们愁眉苦脸的站在门外：“张大夫，您别念了，咱也听不明白，将军们也听不到，您这不吃不喝，还不省省口水，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住啊！”
张镐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只求速死，若是不能，便莫要插嘴……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而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好诗啊！真是好诗！忠勇之士战死野外，身体被乌鸦啄食，魂灵确当荣归故里。不像尔等，虽然还活着，却早已背叛了自己的良心！若是将来子弟问起，尔等如何有脸面告诉他们，你们为了苟延活命，不惜背弃自己的君长……”
狱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摇头，扭身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便看见尹子奇穿着一身官袍走了下来。
“大帅……”qula.org 苹果小说网
“好了，先下去，我跟从周公单独说上几句。”尹子奇摆了摆手，屏退狱卒，走到张镐面前，拱手见礼，“从周公，某乃尹子奇，大燕……”
“呸！”张镐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乱臣贼子，如何敢称某字号？在下姓张，名镐，乃大唐谏议大夫，河南道采访使，不听小贼说话！”
尹子奇那只独眼闪过一抹愤恨，但转瞬即逝。
他擦了擦脸，笑起来：“尹某向来是仰慕张公气节的。想当年那杨国忠做宰相时，张公以布衣身份被拜左拾遗，多么风光啊。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便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想要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去提着脑袋搏杀。李家圣人在时，尹某人只是范阳一小校，勉强养得活妻儿爷娘而已‘现在安家圣人在位，尹某人是河南节度使，手握十万大军，您倒是说说，我该对谁忠诚？”
张镐脸色铁青，半晌才愤然作声：“巧言令色，一派胡言！”
“张公说是那便是吧。”尹子奇正色，“某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某打算放了你。”
张镐一愣，哈哈大笑起来：“该是有什么阴谋吧。”
尹子奇摇摇头：“阴谋没有，只有阳谋。您一路从凤翔过来，路过了河南道许多州县，应该知道河南除了洛阳之外，处处都在缺粮。某与张巡打了十个月，宋州粮食早就吃尽，某是忧心诸州百姓困苦，特别是冬日严寒，若还要相互征伐，恐怕不用刀枪，就得死不少人啊。您此番去睢阳，不妨劝劝巡公。报仇之事不在一时，且把今冬明春过了再打，也不迟啊。”
张镐还在将信将疑，尹子奇已经命人解开了他的枷锁，并替他准备了酒食干粮，快马将他送出了城去。
尹子奇的侄儿尹浩颇为不解：“叔父，您真信那姓赵的说的鬼话？他若是真与史大帅联手，又何必费力的怂恿唐军去打洛阳？直接联合平卢幽州，据范阳称帝便是，难不成安家父子在南北夹击之中，还能残存不成？”
“驱狼吞虎。那赵铎此番南下，本是送各部使臣去面见李家圣人，说是因道路阻塞，不能北上，焉知不是他有预谋的想要留在扬州。史思明虽然善战，但在幽州的声望却是不如安家父子的，特别是安禄山。若洛阳尚在，他不可能自立门户。那赵家后生说的话，到也有三分可信。”
尹浩大惊：“只有三分？那叔父您……”
尹子奇捻须微笑：“既然只有三分真，我等便出三分力。若他们真要去取洛阳，某放他过去倒也无妨，最多提前修书一封给圣人，寻个由头假装不在陈留便是——若张巡真有本事攻下洛阳，这安家的江山也不是我尹子奇一人便守得住的。若是他没本事攻下洛阳，是救驾的忠臣还是做收网的渔翁，还不是全凭我们？那赵铎说得有一句话倒是没错，天下大乱了，向谁效忠，都不如保全自己！”
尹浩跟在尹子奇身边，一边走，一边细细琢磨，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弄明白尹子奇的意思，顿时笑容满脸，连声称赞：“还是叔父您高明！”
尹浩自以为弄明白了叔父的意思，张镐却一直到了睢阳城外还在满头的雾水。天色已经微亮，他正遇上一队运粮车大摇大摆的走在官道上。张镐顾不得一夜奔波，连忙整理官服，寻到官印和铜鱼，纵马奔上前去。
“前方可是睢阳守军，某乃谏议大夫，河南采访使张镐，巡公与令威公何在？”隔着七八丈，他便高声喊道。
南霁云和赵铎正在队伍前面说话，听见喊声立刻叫停队伍，问明张镐身份，俱是惊喜，连忙带着他往城里去。
张镐看见这一长串的运粮车，也很惊喜：“吾听闻睢阳缺粮到了吃泥土纸张的程度。如今看来，此言倒是夸大其实了。”
赵铎和南霁云对视一眼，皆苦笑起来。
南霁云用刀柄在口袋上敲了几下，发出的声音低沉发闷：“从周公听说得没错，若不是君声不顾生死的前来救援，莫说是吃土吃纸，某看见城里的活人，都想要下口。险些便要入饿鬼道了！”
张镐伸手拍了拍粮车上的粮袋，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摸到的全是细碎的沙石，没有半颗粮食。
赵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从周公，这一批粮是从扬州亳州运过来的，走的是陆路，受了些潮，得快些进城晾晒起来，免得发霉。另外从扬州等地运来的粮食，皆是走的水路，质量便要好很多，等会我和南八兄还要去码头那边，恐怕得要晚上才能替从周公接风了！”
张镐会意，深深吸了口气，颇为严肃：“战事紧急，有什么好接风的。你们该干嘛就干嘛，某自会去见张巡和许远。亳州之人该罚就得罚，军粮乃是军队根本，受潮了如何能行——大家都加快脚程，速速进城去！”
赵铎点头，给了南霁云一个眼色，他立刻奔向队伍后端。
队伍的速度陡然加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睢阳城下。
几个隐藏在树丛中的燕军斥候才探出头来，相互看了看：“那姓张的已经进了睢阳城，咱们回去复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