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柔轻缓，带着十分凉意。
贺兰霖觉得应该是天气太冷了，否则自己裹在长袍中的手和腿不能抖得那么厉害。他站在台阶上，面前泾渭分明三拨人。左边的是亳州将校，右边是滑州的将校，中间是以李崌为首的亳州文官。
面对这些人的压力就已经很大了，但那直抵他内心的恐惧却来自于背后没有点灯的屋子。黑洞洞的房间里坐在一个少年，他既不带刀，也不带枪，只是花了两个时辰，把整个的计划讲了一遍。
贺兰霖瞬间便理解，为什么他能做朝廷正式任命的节度使，而自己靠着父亲也只能挂个职。许叔冀自以为派人劫粮是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实际却是从那时起便一步步在走向灭亡。赵铎的计划环环相扣，对人心的洞察和各方利益的权衡之力，落在贺兰霖耳中，只能有一个“服”字。
“服”了两个时辰之后，贺兰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赵铎将自己的计划揉碎了讲给他听，不是想要跟他分享成功，更不是因为跟他关系好想要教他权谋。他想说的是，这个计划虽然是他做的，但却与他毫无关系！即便其中有聪明人发现端倪，也只会将矛头指向贺兰家而不是平卢节度使赵铎。qula.org 苹果小说网
所以，他害怕也好，愤怒也罢，已经被架上了船，想要从中获利而不是惹祸的唯一办法，便是死死的，坚定不移的抱住赵铎的大腿。
必须去救睢阳，不可以再回头！
救睢阳必须立功，不可以再偷奸耍滑，保存实力！
否则……
贺兰霖打了个哆嗦，脑子里是许家父子死不瞑目的眼睛。
李崌已经把事情整个说了一遍，前半段是他亲身经历的，后半段是拼凑出来的。
许高等人是滑州兵的代表，咬死的说许孝常买通陈耀等人，先在山上暗杀了许仲容，又雇佣武林人士刺杀了许叔冀，为的便是将整个亳州的军政全部据为己有。而陈耀则说他们是奉许叔冀之命暗中保护许仲容等人，对于许家父子的死根本不知情，但许高他们冲入刺史府，将许孝常驱赶出城之时，却是半个亳州都听见了。
双方又一次吵得不可开交。
李崌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许家父子都死了，这就是好事。现在的关键是要控制住这群乱兵，免得他们打起来波及到自己。
他颇为期盼的看了眼贺兰霖，若此事有贺兰家在背后做推手，他们应该会有后招吧。
贺兰霖快哭了，他很想扭头回去把赵铎拖出来，但又不敢。他偷偷看了眼袖管中的小纸条，深吸了口气：“诸……诸位将军莫要吵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许家郎君和杀害许大夫和许二郎的那帮武林人士。许大夫乃亳州的主心骨，诸位吵吵闹闹一夜，若是亳州城中有燕军的细作，现在怕是都已经出城了！此事上报朝廷也需要时间，在此之前你们应当快些选出一位主事之人才是！”
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他们固然想要知道真相，也不乏想为许叔冀报仇之人，但更现实和急迫的，不就是争谁来接替许叔冀来做亳州的主事之人吗？
“许高乃将军义子，从十六岁就跟随在将军身边，如今已有十余年，武艺智谋皆为上乘，他做主将自然最好！”滑州将校中有人大喝起来。
亳州将校中立刻便有人跳出来反对：“许高不过是个亲兵旅率，品秩微末，何德何能做诸军主帅？刺史乃亳州主官，又是大夫嫡亲儿子，若不是被许高小人驱赶，他做主将方能服众！”
滑州将校怒极了：“那个弑父杀弟的小人若是回来，吾等定要斩他狗头！”
亳州将校不甘示弱：“真以为早跟了大夫一年，便是比我们高一等？也不撒泡尿看看你们，自己的家乡都守不住，跟丧家之犬有一般跑到亳州来，还想做主将？哈，就算是让亳州的狗来做主将，也绝不要你们滑州人！”
大家都是武夫，也不能指望他们能多有逻辑的吵架。
顷刻功夫，双方都歪了楼，并且开始拔出了兵刃。
“有种便打一场！”
“打就打，真让这些亳州狗骑在咱们头上，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把滑州猪赶出亳州去！”
“杀尽亳州狗！”
贺兰霖吓得连连后退，他以前也听人讲过兵乱之事，但亲眼所见远比听说要吓人百倍。背后一只手撑住了他的肩膀：“少将军速速遣人将临淮军叫到城里来，将聚在街上的士卒分散开，免得伤到无辜平民。”
贺兰霖一把揪住赵铎的衣角：“都听您的，赵……照郎，都听你来安排！”
赵铎无奈，他身份尴尬，本不想出面太多，可这贺兰霖实在是扶不起。
他扶起贺兰霖，慢慢的走下台阶，冲着旁边面无人色的婢女们说道：：“去把大门关上。诸位将军累了一夜，让厨房送些饭食过来，先垫垫肚子再说。”
“你们着实不像话，竟然让诸公站在门外说话！”他又呵斥那些站在院子门口，一脸满脸茫然的亲兵们，“速速搬来案几坐榻，请诸公到堂里去坐。大家既然随李公来见贺兰小将军，那便都是忠义之人，坐下来好好谈，舞刀弄剑的，反倒说不清楚。武兄，将大家的兵刃都交给李郡丞暂且保管吧。”
刘武大步流星的走入人群：“诸公可听见我家长史所言？既然都是为了许大夫，便静下心来好好谈一谈。留着兵刃也无用，反倒叫人误会。”
陈耀愣了一下，烫手一般将手中的刀子扔了出去：“咱们亳州兵对朝廷，对许大夫从来没有二心，谈就谈，相信贺兰小将军不会帮匪人说话！”
那些亳州将校仗的是亳州城，要论单打独斗本来也打不过滑州将校，见陈耀配合，也连忙顺着台阶下，接二连三扔下了兵刃。
滑州将校们是真的想开打，纷纷在背后叫嚣着不肯交出武器。刘武挑眉看向许高等人，摊开蒲扇般的大手：“许副将难道想要落人话柄？”
许高握紧拳头，沉默片刻，还是将佩刀放在了刘武手上。
刘武笑了笑：“放心，小将军定不会有所偏颇。”
就在滑州将校们骂骂咧咧不太乐意时，一长溜下人端着各种各样的糕点小食跑了出来，他们使尽了全身解数，生怕来得晚了挨上一刀。
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
别说是这些折腾了一夜的将校们，就连出门前吃了几口饼子的李崌也不由得咽起了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