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别”

直到一小时之后周乐琪还处在精神恍惚的状态。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上起来的,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去医院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急诊室里,周围来来往往都是医生和病患, 而那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故人却不知何时坐在了她临时床位的床尾,正垂目看着她因受伤而肿胀淤血的左脚,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也正在她扭曲的骨骼附近轻轻触碰。

其实那是很疼的,可周乐琪却没有反应, 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不会说话了。

直到他忽然撂下一句:

“忍一下。”

随后两手忽然用力。

“咔嚓”一声。

——她的骨头复了位。

这次周乐琪不得不感觉到疼了, 生理性的反应让冷汗迅速浸透了她的衣服,同时不禁痛呼出声。

这声痛呼引来了护士, 而护士又引来了医生,他们开始围着周乐琪的临时床位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尤其那个急诊医生情绪还有点激动,皱着眉头一副不满的样子, 看着刚刚为她把骨头复位的他语速很快地说着些什么。

都是意大利语,她听不懂。

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免有些耳鸣,眩晕感也更加强烈,但她依然能看见他从病床上站了起来, 也正用意大利语和医生说着什么, 医生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又扭身走了,没过一会儿拿着夹板回来了, 开始给周乐琪受伤的左脚上夹板。

她已经快要虚脱了。

等一切处理好又是半小时之后。

她的视线有点模糊, 即便很努力地想要集中注意力,精神也还是有些涣散,但整个过程中她都在看着他, 即便医生给她弄夹板的时候必须要她侧过身子,她的余光也一直在留意他。

她不能确定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无论是梦是醒,她都希望这个人不要离开她的视线。

可是后来他还是要离开。

医生和护士离开后他就动了,转身的那个动作刺痛了周乐琪的神经,比骨头复位还要疼上一万倍,这让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在眩晕和

耳鸣中问:“……你要去哪儿?”

她几乎要脱力了,实在使不出什么力气,因此即便当时她拉他的情绪很迫切,可是表现出的力道却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却还是站住了,好像无法挣脱她纤细的手指,脊背也有一瞬间的僵硬。

“去办手续,”他开了口,“还有买轮椅。”

声音没有情绪,只是低沉。

周乐琪却有些恍惚起来,很容易又想起了少年时代,他们一贯跟医院有缘份,印象中他像这样为她前前后后忙碌过很多次,现在也还是一样。

她心里有些翻涌,扯着他衣角的手却不松开,还是紧紧地攥着,正试图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站起来,并说:“……我跟你一起去。”

冷汗又出了一层,脸色更加苍白。

他察觉了她的意图,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深邃的眉眼表现出严厉和不赞同。

他按住了她,说:“我自己去,你在这里等我。”

她却摇头,坐在病床上仰头看着他的神情略有些犟,看似是在强势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其实眼底埋藏的却是脆弱和恐惧。

……她正唯恐跟他分开。

那种脆弱似乎刺痛了他,让他有一瞬间的狼狈,以至于不得不立刻别开视线,躲避与她对视。

两人都不说话了,沉默着僵持。

最终还是他先妥协,走到一边找了个护士要了一辆轮椅,她不必他开口就自己扶着病床坐了上去,他沉默地推着她去办事大厅,两人还是不说话。

到了缴费的窗口他就一个人去办事了,将她留在大厅的空地上等待,从她那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他的侧脸,这终于给了她一个可以仔细打量他的机会。

他跟她记忆中……有些不同。

记忆里的那个人还是少年,大多数时候穿着校服和球鞋,干净的白衬衫总会让他看起来特别明朗,温和且有力量。而7年后的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性了,身材似乎比原来更高大了一些,深色的外套使他看起来更加沉稳,站在窗口办理手续的时候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医院里白色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眉眼处投下了阴影,这

让他看起来更加难以接近。

……甚至有些阴郁和冷峻。

周乐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在眩晕的状态下她难以作出准确的判断,何况他也并未留给她很多思考的时间,很快就推着新的轮椅来找她了,更换之后拎着刚买好的药带她走出了医院。

医院的大门之外仍是一个柔情似水的春夜。

周乐琪已经很疲倦,但此时精神依然高度紧张,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留下来吗?还是会跟她分别?

她混沌的大脑已经不太能思考了,却偏偏还是躲不过他的提问:“送你去哪里?”

依然是冷峻的语气,好像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交情。

头疼变得更加严重,像针刺一样尖锐,可她还是不得不逼迫自己思考,并打岔说:“……我被抢劫了。”

他没有反应。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开始紧张起来,垂在轮椅两侧的手也开始出汗。

“手机、钱、护照,都不见了,”她尽量平静地阐述,“很麻烦。”

这很显然是答非所问,骗不过一向逻辑严密的他,同样他也拒绝对她话语背后的那层意思作出回应,仍然很刻板地说:“告诉我地址,我送你回去。”

她的掌心已经湿透了。

已经温暖起来的春夜不知为什么又忽然吹起寒风,让人连心头都开始冷落起来,周乐琪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幻觉,仿佛看到了一座断裂的桥梁,她站在巨大的缺口处眺望对面,不知道怎么才能过去。

她只能保持沉默。

此时的沉默似乎消耗了他的耐心,她分明感觉到身后的他气息变得更疏远了,依稀还有些不耐烦,又听到他说:“如果你不需要我送,那我就先走了。”

说完,几乎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他的手已经松开了轮椅的扶手。

没有告别,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她以她最后的力气在他经过她的时候再次伸手拉住了他,手指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出于疲倦还是出于悲伤,她也没有多余的能力去斟酌措辞,甚至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最终只是听凭本

能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侯梓皓。”

只是普普通通的三个字,却是一个在漫长的7年中都不可提及的禁区。

它本身的含义太过丰富了,夹杂着他们之间许许多多的过往,那不足一年的往事不知道为什么竟有那么庞大的体量,足以在这三个字落地的当口变幻出难以计数的影像,同时覆盖在他们的眼前,宛如一道绳索,既锁住了她想继续发声的喉咙,又锁住了他一度试图离去的脚步。

令人困惑又令人恍惚。

他最终还是被她击败了,带她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上出租车之前她完全没问他要带她去哪里,不在意和不担心,而且当时她的脑子完全不转了,整个人都被疲倦和困意俘虏,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她跟他一起坐在后排座上,一路都紧紧牵着他的袖子,后来实在撑不住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时隔七年的亲密似乎让他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并没有推开她,侧脸的线条特别冷峻,好像离她很远很远。

她并不在意,依然靠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

下车的时候她的骨头都快没了,一点力气也不想出,由着他把她抱出后座放在轮椅上,走进公寓大门的这一路都闭着眼,只有听觉还在不得已地工作,替她听到了电梯运行的声音、轮椅压在地面上移动的声音,他输入密码开门的声音,以及最后把门关上的声音。

直到这时她才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开灯。

他正要去开,又被她轻轻牵住了,她的声音比她手指小小的力道还要更轻,在漆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安谧,说的是:“别。”

别开灯。

光明当然很好,但有时候却有些太清楚了,她现在不需要清楚,只需要混沌,因为混沌可以暂时给她一点虚假的安全感,而清楚背后隐藏的东西太过残酷了,她知道今夜的自己已经没有力气面对了。

就先这样好了。

她在黑暗中向他伸出了手,是一个希望得到拥抱的动作,房间里那么黑,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可最终还是等来了那个拥抱——他伸手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就

跟原来抱她的时候一样轻松,只是气氛变了,不像那时一样亲昵又柔情。

可是……就也先这样好了。

她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像在梦中一样踏实,感觉到他推开了某个房间的门,然后轻轻地把她抱到了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子。

他没有要停留的意思,又试图离开,这次她直接拉住了他的手。

很宽大、很干燥,却有些冰冷的手。

她被冰得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睁不开眼睛,只声音模糊地再次说:“……别。”

别走。

他懂她的意思,可是这回却似乎不愿顺着她,这让她很难过,声音都要哑了,又说:“我困了……”

没头没尾的。

可他却知道那是一句软绵绵的胁迫:我困了,如果你不在,我就睡不着。

你忍心这样折磨我吗?

如此熟悉,和7年前她在她家楼下对他说的那句“我冷”有着微妙的异曲同工。

他于是再次妥协了,微微僵硬地坐到了她的床边。

她终于满意了,又轻轻枕上了他的膝盖,那只拉着他的手也不肯放开,依然那样牵着。

力道不大,却莫名显得执拗。

“晚安。”

她说。

春夜无边。

作者有话要说:无意剧透,但是为了防止大家对故事和人物产生误解还是提前说明一些状况:

1、7年前的事情还有隐情(害,我这不是废话嘛,没隐情还写个锤子),我们可以先不急着生男主的气,他是个好狗勾(bushi

2、少年时期和成人阶段的感情表达方式肯定会有差别,尤其在人物经历过大的挫折后更会有差异,本文双向救赎,下篇是小周的场子

3、异国阶段不太长,回国之后人物状态会再翻,异国段整体基调会暗一点,回国以后色调会调亮

还有一些部分可能是我之前叙述不清楚引起了误会,这里再说明一下:

1、唐人街那一次小侯并没有看到小周,不是有意回避不见她

2、昨天的重遇,小侯在拨开人群进来之前不知道受伤的是小周,他只是觉得有人受伤了而他作为医生想要过来帮忙,所以他见到小周时也很震惊,重逢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

以及:我知道难追的

结构并不讨人喜欢,喜欢明亮校园风的uu可能会不喜欢相对曲折的成人阶段,而喜欢现实向的uu又可能不喜欢前面比较活泼的校园段,所以几乎一比一写两边的本文应该就是两边不讨好了…但还是跟风荷举一样吧,我自己喜欢这个故事,也有被小周和小侯的感情打动,所以就这么写了,我无法揣测读者们喜欢什么,即便揣测到了也没有办法精确迎合每一位的喜好,我能做的只是尽我自己的能力写好我自己认为真诚的故事。我知道追更是很辛苦很不容易的事情,每天3k能够看到的内容有限,我的确也希望能多写出一些信息点、多推动一些情节给大家看,可是无论我怎么取舍,还是觉得很多氛围感的营造是不能直接拉掉的,而且这个故事本身也的确不是强情节性的东西,比如他们早期在一起的过程主要也不是通过大的事件在推动,而更多地依靠比较细小的情绪转变来实现,这是写手偏好和故事风格的问题。在主观上我并没有想水文欺骗读者的意思,如果有读者觉得水,可能是不喜欢我的这种风格,那就是我无法勉强的事了,很遗憾不能满足您的期待。反过来说,在快节奏强情节的主流下,我这种小众的风格只要多碰到一位喜欢的读者就是赚了,要是碰到好几位就是赚大了,是快乐到可以直接原地扭秧歌的程度(o^^o)

比比了一堆,主旨还是要谢谢大家,一直以来都得到大家太多善意太多鼓励了!给一直陪伴小周和小侯到现在的天使们鞠躬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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