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其种人常有祭祀,号曰“虫落”。
春雷始鸣,万物惊醒,蛰虫惊而出走矣。
启蛰之后便是雨水。
东风解冻,散而为雨,就连天锁重楼内杂草丛生的庭园里,也因春雨的缘故现出几分润泽而逐渐生出一股春的气息。
观言还记得去年启蛰时节应皇天去了桑落的雪园赏梅,但今年春梅花期较早,应皇天早早地就回来了,期间观言自己也因受邀之故抽空前去拜访了一次,仍是人如梅梅胜雪,一片大好光景,观言几分怔忡,却硬是推辞了桑落的盛情,独自一人回宫。
细雨绵绵,伴着春风濡湿了观言的发丝和衣裳。
观言心不在焉,思绪仍有一大半还停留在雪园里,因二公子的提醒,他这一回将桑落眼底深藏的感情看得一清二楚,但被她爱慕着的那人,却太过漫不经心,似是梅花更胜人,半点不沾心,不过,这又岂是他能插手的?
天色逐渐暗沉了下来,他离开雪园时就已是傍晚时分,因走得匆忙并未带灯,他也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已被黑暗包围,只因心中似有一个结怎么都无法纾解,似也知自己不应陷得太深,此时反倒显得夜晚来得正是时候,能将他脸上茫茫然的表情遮得一干二净,他就这样慢步在细雨之中,仿佛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这样走到底能否走到尽头一样。
大路空旷,已几乎没有半个人影,观言走着走着,迎面见到一人正撑着伞提着灯向他的方向走来。
他身着官服,不知因何只有一个人,身边也不见小厮,但见他微醺的面容和摇晃的脚步,和经过他身旁时闻到的那股脂粉味,便知这位官员是从何而来。
本来观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留意到这人,可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那人忽地瞪大双眼,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观言是被他的惊呼声打断神思,这才抬起头来的。
“你……你不要过来……”
若非那人视线不在观言身上,观言差点以为他是在对着自己说,可若是这样倒还好,但那人视线所盯着的地方偏偏空无一人,连观言都一时被他吓到,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竟然会被吓成这样!
“不……”这人似是想迈开腿,却一动也不能动,整个人似是僵在那里,他低下头看自己,这一看眼睛都凸了出来,就见他“哇”的一声惊叫,随后便晕厥过去。
观言尚不知发生何事,不由愣在了当场。
------------------------------------------------------------------------------
“哦?那他究竟看见了何物?”应皇天支着腮问。
傍晚的廊屋外,淅淅沥沥的雨下得正欢,观言和应皇天正坐在廊屋下饮茶听雨,雨声像是某一种乐器,它们从天空滴落,打在树叶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再顺着叶面滑落,随即无声地落入土地里;又或是打在屋檐上,叮叮铛铛响,再从屋檐垂落成了一道雨帘,在地面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涟漪;再或是砸到了水缸里,咚咚作响,忽高忽低,听起来美妙不已。
应皇天依旧一身浅色外袍,点缀着精致的刺绣,看起来圭角不露,却又贵不可言。
观言接着说下去道,“后来我便将他送回府,可他被吓得不轻,面无血色,醒后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口中只是不断喃喃地念叨着‘落头……落头……我的头落了……’任我再怎么问都说不出一句别的话来,一直到昨天我又前去看望他,他总算稍稍恢复了一点神智,但气色依然很糟糕,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告诉我说原来那时他忽然见到一具无头尸体,顿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可就在他慌忙要逃跑的时候,惊觉自己的手脚都不见,他猛地低头看去,竟发现他只剩下一个脑袋,原来那具无头尸体居然就是他自己……这一眼之后,他便晕厥不起,便是那晚我所见到的一幕,说完之后,他又继续念叨‘落头’的胡话,整个人状似疯癫,看起来病得不轻。”
应皇天一脸若有所思,长指摩挲着轮廓分明的下颚,问,“然后?大宗伯将这事交给你了?”
“唔……嗯。”观言点点头。
“你打算如何治疗那名官员?”
观言回答说,“我翻阅了资料,发现有一种祭祀名叫‘虫落’,来自南方的落头氏一族,所谓落头氏,便是因他们的头能落,还能飞而得名。我想,‘虫落’之祭应该跟这件事有一点关联,因此便打算从此处着手。”
“原来如此……”应皇天望着庭院,雨水之中整个庭院似是泛着湿漉漉的雾气,潮湿的泥土使得里面的空气稀疏淡薄,虫儿们便一只一只钻出了窝,沿着细缝爬上了嫩绿的叶子,又被雨水打了下来。
“应公子,你有听说过落头氏吗?”观言见他神思微微飘远,便问。
应皇天转过视线来,看着观言,薄唇轻启,淡淡道,“关于落头氏,我忽然想起一个久远的故事来,不如说与你听吧。”
观言一愣,应皇天要讲故事,这就好像是天方夜谭,他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应皇天没等他出声,已径自开口道,“那应也是发生在雨水时节的事……”
------------------------------------------------------------------------------
洛婆婆打开门的时候,见到的是一名相貌端正却浑身湿透的少年。
少年仅着单衣,看起来瑟瑟发抖,虽然到了初春之季,但下着雨的夜晚依然冷得要命,他这副模样显然已经淋了好一阵的雨,这使得他的面容因雨水的缘故看起来晶莹剔透,苍白的皮肤竟像是透明似的,连底下那淡红色的血丝都能看得分明。
洛婆婆心中暗自欣喜,却不动声色,她瞥了一眼门外,便嘶声道,“这雨如此之大,不知小兄弟在此时拜访鄙宅,所谓何事?”
时值启蛰前后,雷鸣不断,雨意连绵,夜色凄迷,这一带山中又雾气朦胧,她一看便知这位少年恐怕是在雨雾之中迷失了方向。
“老人家,我本想下山归家,谁料在山中迷了路,见到此处有灯光,不知老人家是否能行行好,让我借宿一宿?”
洛婆婆闻言,便道,“小兄弟,这件事婆婆不能做主,待我前去询问一下少主人,您在此稍等片刻。”
“好的。”少年点头,静静地站在台阶处的檐下等待。
不多时,洛婆婆便拄着拐杖再度出现,她的背微微有些驼,看着少年的时候必须稍稍抬起头,便听她对少年道,“少主人答应了,不过最多只能留您一晚。”
“太好了,一晚就已经非常感谢了。”少年说着,露出感激的笑容来。
“快进来吧,你淋成这样恐怕要染上风寒,我去烧点水,你先将身上的湿衣服脱掉。”
“嗯,好。”
少年跨过门槛,就见眼前是空旷的院子,院子里寸草不生,一条宽敞的石阶延伸到院子后横向的走廊上,几间厢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使得走廊看起来也是弯弯曲曲的,一眼掠过,大约有六间左右,洛婆婆带着他穿过走廊走进居中靠右的一间,对他道,“这几间客房闲置已久,里面都是灰尘,请小兄弟不要介意。”
“啊,不妨事,只要能有一处栖身之所,我已经感激万分了。”少年连忙道。
洛婆婆这时便打开门,随即燃上灯。
“真是没想到在如此荒山僻野之中,竟然有那么大一座宅院,也亏得被我发现了,否则今夜我恐怕要冻死在山中了。”少年边脱下湿嗒嗒的衣服边说。
“这么说来,你的运气也算是不错的了。”洛婆婆说。
“请问婆婆该如何称呼?”少年问道。
“我姓洛,叫我洛婆婆便是。”
“洛婆婆。”少年表情温和,显得相当乖巧,自我介绍道,“我名唤寻,婆婆叫我阿寻吧。”
“嗯,你就在这里休息,看你的年纪与我的少主人相差无几,我去为你取一套干净的衣服来,另外,我也会让人抬洗澡水进来。”洛婆婆道。
“不必麻烦了,这样就好,屋子里暖,衣服很快就会干了。”少年推辞道。
“不麻烦。”洛婆婆不容少年拒绝,便离开了屋子,并体贴地替他关上房门。
少年将身上的衣物脱去,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好,这才终于觉得暖和起来。
很快,洗澡水就被抬进屋内,随即洛婆婆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走进来,少年听到声音,露出一个脑袋来,对洛婆婆说,“谢谢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