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州漕帮

又行了一日一夜,路过镇江时没再停歇,径直到了苏州府地界,四月十四日将近中午时终于到达吴淞江口。

漕帮的船要在吴淞江口最少停留一天半的时间,船上有些货要同苏州漕帮交割清楚,还有一些东西要从苏州府收了,带回南京去。

漕帮的船送梁叛只送到这里,不好再进江口了,因为两帮地界互不干扰,南京漕帮的船进苏州、松江,容易引起误会,这在漕帮大帮里是个小忌。

梁叛虽然不在帮,但也晓得其中的规矩,十分体谅,到站便下了船,带着自己的人上街去安顿。

张帮长倒没有径直同他分手,而是将交割的事吩咐给下面人做,自己带了个心腹上岸跟随梁叛,一直走到码头的一间大茶铺中间。

他得替梁叛铺一铺路,即便他不能再送,可找苏州漕帮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张帮长一进门便在一张空桌上朝东坐了,随手用三个茶杯在桌上摆了个茶阵,表明了身份,这在漕帮的茶馆座次当中,表示自己是客边来的大帮中人。

梁叛他们则在附近的桌上分两桌坐了。

“大帮”便是整个运河两岸的所有漕帮,大帮中人也就是外府的“自己人”。

茶铺上没有甚么酒菜肉饭,茶铺的掌柜自然便是苏州漕帮的,见这几位风尘仆仆,想必是外府的刚到,刚从船上下来。

他立刻吩咐下面送茶上来,自己亲自端了三个拼碟,每个碟子当中都有三样吃食:土糕、枣泥酥、麻薯。

丫头当先伸手,一手一只枣泥酥,一手一只麻薯,笑眯眯地吃了起来。

一种美食带来的纯粹的幸福感,让这丫头有些飘飘然,满身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她这趟出门,可就是为了吃的!

这时楼上匆匆下来一个穿着一种领口打结的短衫,这是码头工的穿法,原先只是一件短衫,并在脖子上搭一条手巾,用来擦汗的。

但是手巾容易滑落,有时干活干了一半,正出力气的时候,手巾滑落了,也没个闲暇去捞,掉在地上便全沾灰了。

后来有人将手巾缝在衣领上,平时没汉时便打个结挂在脖子下方,要用了就解开,即便岸边有风也不会吹得到处乱飘。

再往后也不缝手巾了,干错在做衣裳的时候,直接领子做成手巾的样式,彻底与短衫融为一体,再也不会从身上滑落的。

这种衣裳由于实用的关系,渐渐便在码头上流行起来。

从楼上下来的这位,显然便是这个流行的追捧者。

这人走到张帮长的对面,看了一眼桌上的茶阵,一屁股坐了下来,将那三支杯子搂到自己面前,又新加了一个杯子,从原先的三个变成了现在的四个,也是另外一个图案。

很显然,在漕帮的规矩当中,茶阵的杯子越多,则代表其帮中的地位越高。

张帮长立刻站起来拱手道:“失敬失敬,鄙人姓张,南京来的。”

对面那人也站起来拱手,而且不但对张帮长,还对梁叛等他带来的众人。

“小姓黄,草头黄,不知道各位老大上岸,招待不周啊。”

梁叛虽然前世走南闯北,能听能说许多种方言,但是碰到王黄不分的,是真的分辨不出来这两个姓氏的读音区别。

张帮长道:“王老大,鄙人这次来,是送一位朋友到金华……”

他故意不说真正的目的地台州,而是说了个隔壁的金华府,也是对梁叛他们的一种保护。

那姓黄的道:“我不姓王,我姓黄啊。”

张帮长心道:那不还是王吗?

姓黄的道:“我也不是啥子老大的,我是这里的管事。张老哥要送人可以,不能用贵帮的船啊,不是我不通融的,我也做不了主。我们老大不在这里,他是吴县、同里两边跑的,一般一个月才过来这边一次。”

张帮长连忙道:“不用我们的船送,我们晓得规矩。不过这几位朋友都是初来,所以想一路请帮里弟兄照应一二。”

黄管事很好说话地道:“照顾是应当的,既然是南京的朋友,也是我苏州的朋友,张老哥放心好了。”

……

聊了一会儿,苏州漕帮的那名黄管事便出去替他们跑腿安排,梁叛听着茶馆里嗡嗡嗡的讨论声,猛然间就听一人说道:“前日里江面上的情形你们晓得不了?”

另外有人应道:“甚么事,不晓得。”

那人便绘声绘色地道:“前几日,江面上,然一夜之间密密麻麻,都是海船,船上定风旗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对岸。

“这些船在江面上抖了三天的威风,直到上游来了一艘小船,开进海船当中,这些人才又一夜之间散了,吴淞江所的水军一个也没敢动!”

梁叛这次在苏州停留的目标就是吴淞江所,一听有茶客提到这个名字,便立刻竖起耳朵。

那人又道:“我看那些海船,像是倭寇,不晓得他们接走的那艘小船上,肯定有甚么大人物在。”

梁叛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小船上的人,一定是徐海。

徐海居然前两天才刚刚到了苏州!

那些海船上的人想必大多都是徐海的信众和手下,这次就是来接老板回家的!

另一人朝那人问道:“朝廷不是说要剿倭的,这些海上的竟然还敢如此猖狂,直接将船队开到江内来?”

先前那人道:“不知道,朝廷反正越剿倭寇越多,听讲东南有个叫徐海的倭寇头子,朝廷剿了他几次,他就壮大几次,现在再让朝廷出海跟他打,官军未必能打得过了。”

“嘶——有这么厉害?官军也打不过吗?”

“官军算甚么,吃得败仗多了!就连浙江的余定仙,前些日子也输了一场仗。”

“怎么会,余定仙打遍天下无敌手,怎么打不过倭寇?”

“嘿嘿,话不是这么说。余定仙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也不是三头六臂,听闻倭人个个刀法如神,一个两个打不过余定仙,三个四个呢?总打得过了!”

“吓,倭人这样强?”

“那是自然!官军打不赢倭寇的!”

听到这里,梁叛暗暗摇头,这些人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尽胡说八道。

他虽然没有会过余定仙,但以萧武做参照,可以大致判断余定仙此人的战斗力。

以余定仙的战力,别说三四个倭寇,一般的倭刀高手,就算就算十个八个也不可能对余定仙构成任何威胁。

但从另一方面看,也能说明如今大明百姓对抗倭已经抱着一种悲观的态度,甚至有过分神话对手的苗头——神话对手往往是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的表现。

这些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还如何用之抗倭?

怕就怕不但百姓如此,官军也是一样的情绪,这种情绪一旦在军中蔓延开来,对士气的打击将士难以估量的……

怪不得朝廷要在南京就地抽调兵员和将领移防桃渚所,可能正是因为那里的官军早已吓破了胆,完全丧失抵抗能力了……

果然,很难啊!

张帮长很快替梁叛他们安排了一艘“马溜子船”,可以一路将他们送到松江府,到华亭县下船。

不过出发的时间要请梁叛来定。

梁叛将时间定在了后天一早。

他准备下午动身前往吴淞江所,拜见段千户,事情办完即可动身。

之所以定在后天,是为了留出一天的余地,防止今天办不成事,空手离开。

商量定了之后,苏州漕帮要在酒楼请众人吃饭,张帮长在征求过梁叛的意见之后婉拒了。

因为梁叛来之前听齐四说过,苏州漕帮不如松江漕帮,他们在苏州只

是过境,进了吴淞江口,十多里长的一段水路而已,就能进入松江府的地界,所以没有必要同苏州府的人多应酬。

即便是齐四自己来苏州,也不会多打交道。

他要结交也是看人,比如扬州帮的洪家兄弟,任何事都可以拜托这二位帮忙,是极重义气的朋友。

松江漕帮的岳三跳也是个人物,很爽利的一个人,也可以攀一攀交情。

但是苏州漕帮的老黄潮,做事倒是讲规矩的,从没听说苏州帮有甚么越界的地方,但这个人心思太重,谁都瞧不透他的想法,所以最好防着一手。

江湖上的事,不比生意场买卖行,大不了赔钱蚀本,这里一不小心,可是要丢性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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