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小店之夜1

进入初三冲刺阶段,学校将学生按成绩高低分流设了重点班和普通班,被分到重点班的学生学习压力更大了。在重点班,老师拖堂成为常态,学生下课上厕所都是奔跑的。题海战术不断,每考必排名,很多学生课间休息都不敢轻易离开课桌,着急加上火,坐得屁股都快生疔了。

相比之下,那些放牛班的学生则要轻松许多。他们依旧翻学校围墙到村里去看戏,依旧翘课到旱冰场去溜冰。女生偷偷找部队的阿兵哥谈谈恋爱,跟初恋男友钻钻小树林;男生打游戏机捅康乐球,给心仪的女生写情书。上课该迟到的迟到,该睡觉的睡觉,毕竟惬意的日子要多珍惜。

在很多青春少女面前,香儿的感情显得是那么地木讷呆板,那么地苍白青涩。当她们开始注重穿着打扮时,香儿在懵头懵脑地念书;当她们争先谈论校花校草时,香儿依然在懵头懵脑地念书。当然,其中有一点,只有香儿自己心里明白:“论家庭论出身,我是比不了别的女孩的......”因为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承袭家族的重担便落在她身上。这也注定了这个平凡的女孩一生要比别人坎坷,要比别人多吃苦头,更要比别的女孩少一些欲望多一些克制。

在学校里,她浑身质朴默默无闻,没有什么风头可言,只有每次年段总成绩排名放榜时,才会成为众多目光聚焦的重点:“哇塞,又是她诶!”

那会儿,老跃进夫妇在部队汽车培训班附近开了一家小餐馆,生意异常火爆。

二人一个当厨师一个作服务员,白天尚能应付,晚上人手就不够了。又舍不得多花点钱雇帮工,便叫两个孩子放学后,在晚上和周末有空去搭把手,干些点菜、拿酒瓶、擦桌子、洗碗筷之类的活。

阿嫲有些不情愿让孙女去伺候那些吃吃喝喝的“达捕人”。

山里英劝她说:“有什么?又不是叫她去陪酒。自家开的店,当然是要孩子作业做完,有空了就去,无空就不用去。”

香儿心里明白,眼下父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多挣钱,他们没有稳定的职业固定的收入,跟烫米粉一样这边一把那边一把,能烫一把是一把,挣些东拼西凑的小钱来维持着全家老小的生计。等自己中考后,上中专也好念高中也罢,即将又是一大笔支出。

她完全能理解父母的心情,便也跟着劝起阿嫲来:“阿嫲,我跟你保证,一定不会耽误学习的啦!”

于是,傍晚一放学,她就和阿弟背着书包步行到部队小店去帮忙。剥蒜头洗青菜,摆椅子擦桌子,忙了一阵子后,太阳未落山前***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晚餐。吃过晚饭,趁着空闲,姐弟俩又趴在饭桌上写起作业。

期间,一辆辆草绿色的培训车载着学员与教练们从小店门口驶过,停放到附近军营车库里。陆续有阿兵哥或者培训班的学员过来买榨菜方便面、烟酒火腿肠之类的食杂。香儿拿着复习资料坐在货柜后一边一边学着卖货。

一个阿兵哥进门就冲香儿喊:“雪梨!”连喊了三四声,香儿愣是没听明白,急得他直敲玻璃柜。

等她明白过来,赶紧将一瓶雪梨罐头递上去。那个阿兵哥甩手付了钱,一把接过罐头瓶,左手抓住上面的封口,右手在瓶底使劲地往上一拍,“嘭——”一下子就把罐头瓶打开了。

“筷子!”

“啊?”

“一问三不知,哼!”阿兵哥有点不耐烦了,提高了音量,“筷—子—”

“阿姊,他要筷子啦!”还是阿弟机灵,跑进厨下取了一双筷子给他。

香儿刚把这次收入记入账本,来了一个培训班的学员:“红塔山一包。”

“啊,什么?什么安禄山……”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红塔山!红塔山!”

“阿姊,是香烟啦!”又是勤快的阿弟替她解开了难题,他放下作业跑到柜台里取了一包红塔山牌香烟给他。

“有假无?”那人接过香烟仔细翻转着看,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问题,姐弟俩一时答不上来。

“哎呦!阿弟啊,我们店都开在这,又不是货郎档,走一村放一炮。你放心啦,有假拿来包换!”老跃进卷着袖子操着大锅铲站在厨下“滋滋滋”地炸姜母油,听他那么刁钻的发问,心里有火气又不好发作,只能假装赔笑。

那人笑笑,撕开封口取出一支烟往嘴里一叼,接过阿弟递上来的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微微张开嘴巴,让雪白的烟在口腔里缠绕,美美地陶醉起来。

他把打火机还给阿弟,摸摸他可爱的小脑袋夸起来:“还是阿弟灵活!”

又看了看木讷的香儿,摇摇头表示无语,抬腿返回营地去了。

连续两次“出糗”,香儿的自尊心跌到了谷底:唉!我这个初中生连八九岁的阿弟都不如!

“老板,炒几个菜。”一群学员走进店里。山里英连忙打开冰箱让他们选菜。

“鸡爪一份吧。”

“行,一份炒牛肉。”

“炒面一盘,不,卤面……”

“猪肚菜脯汤。”

……

一番讨论,他们点好菜。香儿记账,阿弟准备餐具,山里英备食材,老跃进操大厨,一家人分工明确,配合紧密。

“老板,快点!”

“老板娘,拿一串蓝带!”

说话声炒菜声交杂在一起,整个店里闹哄哄的。等菜差不多上桌了,学员们千呼万唤的教练才满面春风姗姗而来。那些穿军装的教练个个阳光帅气,看起来比学员都要年轻不少呢!

“喂,老板娘,擦桌子!”又来了一波人,香儿连忙拿了块抹布走过去。

“桌子这么脏也不擦。”一个敦实稍矮的教练站在人群中间,被他的四五个学员众星拱月般追捧着。

香儿没有理会他的不满,只顾低头继续擦。

他又问:“咦,她怎么不说话?”大概是见多了饭馆里迎来送去的莺声燕语,碰上这么一个面无表情的小丫头深感奇怪。

香儿仍旧不回话,逗得在水池边洗碟子的阿弟“嘻嘻嘻”笑了起来:“她是哑巴……”

“啊?哑巴,残废?啧啧啧……”他大叫着上下打量眼前这个眉目清秀的大眼妹,脸上露出失望怜惜的神情。

为了证实真假,他伸长脖子高声叫过来山里英点菜,开口就先问她:“老板娘,你女儿是哑巴吗?太可惜喽!”

“她读书人就是这样,不喜欢讲话。”山里英噗呲笑了。

“香儿,米粉拿一捆来!”老跃进喊。

“哦!”香儿过去给他拿米粉。

“哇!她总算说话喽。”那个教练像是松了一口气,孩子般咯咯咯笑了起来。

这会儿功夫,他的学员们已经围在冰箱前七嘴八舌点好菜了。

“菜椒炒火腿肠,多放点菜椒;蛋炒韭菜,记得不是韭菜炒蛋呦!”

“海蛎汤,红烧鱼,炒米粉……”

“五瓶橄榄汁,四串蓝带……”

“快点呀!等不及啦!”

“怎么只有一个炉子?”

……

香儿忙里偷闲时坐在柜台后算账,看着父亲烟熏火燎中忙碌不休的身影,额头上集满汗水都顾不上拭去。母亲那熟练切菜的双手逐渐缓慢下来,活跃的阿弟也显出疲惫的神情。

小店自开业以来,父母每天都要坚持到深夜一两点才睡。此时,她亲身体会到一家老小挣钱的艰辛,泛酸的心底也慢慢放下了往日对他们的幼稚的成见。

“啊!一封家书一片情……”三个年轻的教练唱着歌进了小店,其中两人手里各自拎着一串羽毛刚丰满的田鸡,总共有五六只。那田鸡还能在绳子上扑棱着翅膀垂死挣扎。

“这是什么鸟?这么小。”山里英问。

“田鸡,我们用汽枪在那个池塘水草丛里打的。还不会飞……”一个姓江的教练往不远处马尾松林子深处黑咕隆咚的大池塘一指,得意洋洋地说。

“呀!你们真毒!”香儿突然冒出这一句话,弄得三人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富教练接过她的话,劝其他二人说:“是呀,这么小,能吃几口?干脆放了吧,汽枪打不死的。”

山里英也在一旁边忙边说:“要处理你们自己处理,我们没空给你们拔毛。”

“我告诉你,即使放掉了,也活不了的。不如吃了,补身子。”江教练霸气侧漏,找山里英要了一大桶水,抓起那几只小田鸡的爪子,就一股脑儿往水里按。

水桶猛烈晃动了起来,水花溅了满地。

小富不敢看现场,闪身钻到门边去了。香儿的心肝头一紧,恶心得要吐,拔腿跑到店门口的芒果树背后躲起来。

她懊悔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那江教练却在故意假惺惺地喊:“哎呦!真可怜啊!它们在咬我的手指头呢!它们在拼命挣扎,我,我,我杀了六条生命啊……”

他还用带着哭腔的京剧腔调唱道:“我可怜的小田鸡,你死得好惨啊……”

“你这人神经有毛病吧!大半夜的瞎嚷嚷什么?本来我不想杀,你非要杀……”小富捂着脑袋坐在门口饭桌旁嘟囔着不满。

“小富,等做好了,你小子甭吃!”江教练和另外一个胖教练把那几只田鸡淹死后,洗净拔毛掏内脏,费了好大劲处理完毕,交给老跃进去帮忙煮汤。

“好香啊!”小富终究是忍不住,寻着香味和江教练他们上桌了。

“喏,给你吃!”江教练随手夹了一小碟田鸡肉给香儿,被香儿毫不客气地回绝了:“不吃!”

“来来来,别客气,我叫你吃你就吃,我请客!”他以为她是在跟他客气,硬把碟子往她手里塞,没想到直接被她打翻在地:“干什么!才不要!”

“唉,你!”江教练抖落掉在鞋面上的田鸡肉,场面十分尴尬,他气得用食指指了指面前这个执拗的女孩,一时无语。

香儿也跟红脸关公似的,看起来很气恼。

山里英见状,赶紧拿了扫帚上前清理,向江教练连连道歉,把女儿拉到外面去洗碗筷。

夜深了,客人陆续走了,小店总算安静了下来。

门口芒果树上的猫鸮飞上林梢,“呜—呜—呜—”地拉着长音号叫着。夜风刮得黑压压的树林沙沙作响,远处古池塘里传来阵阵强劲的蛙鸣。

老跃进煮好夜宵——炒兴化粉配紫菜海蛎汤,一家四口围着八仙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香儿,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跟客人冲冠。”***一边吃一边说。

他见女儿只顾低头吃米粉不说话,头一回跟子女意味深长地讲起掏心窝子的话来:“你们过来帮忙这几天,知道累了吧?又累又要看客人脸色,挣钱有多么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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