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此情可待

第十九章此情可待

众水妖闻声大惊,丁蟹心中也是蓦然震骇,这勇悍绝伦的少年竟是当年蜃楼城的少城主么?那么想来那另外的少年必是再三辱及十四郎的神帝使者拓拔野了?丁蟹惊骇立逝,突然心中狂喜,水伯缉拿这二人久矣,想不到竟在这东海上撞见。倘若能将他们擒下,那便是奇功一件!当下仰天大笑道:“小贼,自寻死路,怨不得别人了!”突然背上十戈刀呛然出鞘,桀然纵横,远远望去,犹如一只青黑螃蟹,张牙舞爪一般。蚩尤大喝道:“水妖丁蟹,今日蚩尤拿你下酒!”倏然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漫天箭矢中,他如海豚般破浪而入,冲入汹涌的碧波之中,朝着敌船飞速游去。碧浪激荡,暗流汹涌。丁蟹站在船头,冷冷地瞧着海面,背后十戈刀自动张舞。突然“蓬”的一声,船身甲板陡然裂开一个三丈长的口子,木屑飞射,海水从那裂口中激涌喷薄。

青光旋舞,一道人影从水花中冲天跃出,厉声喝道:“虾兵蟹将,快来受死!”

凛冽的杀气如狂风般卷袭,船身剧烈摇荡,众水妖纷纷变色,向后跃开。丁蟹面色突变青紫,低叱一声,十戈刀自动翻转到双手中,四下激射,陡然间暴长十倍,如十只蟹钳一般挥舞交错,朝蚩尤倏然斩去。

十戈刀乃是东海琉璃铁制成的封印神器,内封北海十兽,也是朝阳谷神兵之一,十戈齐发,威力惊人。丁蟹自恃甚高,对战之时极少十戈齐舞,即便是当年与东海神蛟对决之时,也不过用了六戈而已。而今日一出手便是十刀,可见对蚩尤的忌惮极深。刀光折叠交错,纵横飞舞。“嗤嗤”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刀气及处,断木横飞。蚩尤怒喝声中,苗刀大开大合,如霹雳般斩落。面对十戈刀霸道凌厉之威力,他竟然丝毫不避让退缩,反以更为凶霸暴烈的气势迎头痛击。“哐当”巨响,轰然如雷。

丁蟹只觉虎口如被雷电击中,震得双臂麻痹,十戈刀险些脱手。那雄霸已极的冲击力撞得体内气血翻涌,禁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丁蟹心中大骇,这少年破船而出,从空中落下,真气已如强弩之末,竟然犹可瞬息鼓勇,将自己击退!以这交手的力量来看,他的真气竟远远在自己预估之上。丁蟹喝道:“给我拿下!”

众水妖见这少年竟一刀将丁将军击退,都是大为惊骇,但军令如山,虽然心中惊惧,仍不得不鼓起勇气,四面八方围攻上来,各种兵器如狂风暴雨般朝蚩尤击去。丁蟹乘隙调息,忖道:“这小贼真气极强,倘若与他硬拼,只怕未必能压得住他。”他天性冷傲剽悍,素不服输,虽被蚩尤一刀击退,却反而激起好胜悍烈之心,无论如何也要寻法将蚩尤打败。

正寻思间,忽听蚩尤一声大吼,巨响声中,众水妖呼号怪叫,纷纷向外跌去,诸多兵器冲天飞起。蚩尤又只一刀便将众妖击退,昂然长立,扛刀肩上,冷冷地望着丁蟹道:“丁螃蟹,你就这么一点本事么?”

丁蟹极为自傲,听他言语中满是鄙夷蔑视之意,登时大怒,冷冷道:“小贼,今日不取你头颅,丁某誓不为人。”踏步上前,真气鼓舞,十戈刀在手中旋转不息。忽听有人笑道:“蚩尤,需要帮手么?”两人扭头望去,一个俊逸洒落的少年正踏海翩翩而来,正是拓拔野。

蚩尤哈哈笑道:“杀只螃蟹还需要两个人么?你倒比我还快。”

拓拔野衣袂飘飞,轻飘飘地落到船头,拍拍双手,笑道:“那些黑牙齿的,实在太过差劲。我还没舒展筋骨,他们就全西里哗啦掉海里了。”

他扫了丁蟹两眼,摇头笑道:“果然是只小螃蟹,想来也没有什么膏黄。我不跟你争啦,去剁了那些臭鱼烂虾做鱼油罢。”竟瞧也不再瞧丁蟹一眼,纵身向远处激战中的十戈水师奔去。丁蟹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险些气炸了肺,怒极反笑,仰首狂笑道:“狂妄小贼,接招罢!”十戈刀脱手飞出,如十条海蛇在空中盘旋飞舞,刀锋破空,气势滔滔,威力比之先前一招又大了数倍。

丁蟹十指曲伸弹舞,十戈刀在空中随其节奏劈砍斫刺,正是“以气御剑”之术。蚩尤苗刀挥舞,“叮叮当当”将十戈刀不断击飞,但那十戈刀去而复返,始终在他周遭霍霍飞舞。

刀势越来越快,越来越凌厉,犹如层层铁桶将蚩尤笼罩其中,迫得他不得而出。稍有空隙,十戈刀立时如水银泄地,破入攻击。以一刀击十刀,纵然天生神勇,待到百余招后也必定险象环生。

果然,过了五六十回合后,蚩尤似已有忙乱之态。众水妖呼喝叱骂,挺舞长矛四面围冲而上,乘隙攻击。蚩尤哈哈大笑,喝道:“木叶索!”左手掌心突然喷出一道三尺长的碧光,浓碧浅绿幻舞不息,周围两丈余内的柚木甲板突然“格拉拉”的一阵脆响,刹那间分崩离析,片片木板朝他掌心飞去。

奔得最近的十余水妖一脚踏空,惨呼着掉落下去。百余片木块在他掌心处陀螺旋转,突然聚合,拧成一道直径近尺的巨绳。蚩尤左臂一振,手腕抖转,那条巨绳登时如巨蟒般盘旋腾空,蓦然将十戈刀紧紧缠住。漫天刀光刹那顿住。

蚩尤大喝一声,闪电般冲出,当头一刀朝丁蟹斩下。电光石火间,蚩尤竟已冲出十戈刀之困,反以苗刀向丁蟹发出致命一击。丁蟹原先的诸多算盘、绵绵后招全部落空。大骇之下身形朝后疾退,凝神聚气,十戈刀“蓬”的挣断巨绳,呼啸着朝蚩尤后背斫来。

蚩尤毫不顾及,苗刀气势如虹,依旧电斩而下。丁蟹原是想以十戈刀的攻击,迫得蚩尤回防,岂料他剽勇至斯,一无反顾,心胆俱裂之下浑身真气倾注于涌泉,奋起全力,朝后飞窜。

蚩尤大喝声中,苗刀划过一道圆弧,刀气凌烈,竟将丁蟹右臂齐肩斩断!鲜血喷射,丁蟹痛吼一声,捂住肩膀,翻身跳入漫漫汪洋。蚩尤刀光回转,气浪激卷,将那十戈刀抡得高高飞起,掉入浪花之中。

众水妖魂飞魄散,没命价地奔逃,纷纷弃船跳海。蚩尤胸怀大畅,昂首横刀,哈哈大笑。远处,拓拔野在水妖船上谈笑披靡。汤谷群雄激奋欢腾,纷纷从巨船上跃入敌船,追杀穷寇。

落水水妖潜入海底,原想将汤谷巨船凿破,在水中与汤谷军决一胜负。岂料这三艘汤谷巨舰乃是以扶桑木所制,坚硬逾钢,不能损伤分毫,无奈之下只能大呼倒霉,逃之夭夭。犹有三艘水妖船负隅顽抗,但听见汤谷群雄欢呼蚩尤斩杀丁蟹,斗志立颓,或是弃船而逃,或是转舵败走。这一战不过半个时辰便告结束,竟是乌合之众的汤谷军大获全胜。

朝阳谷三大精锐水师之一的十戈军被击沉八艘战舰,俘获两艘,仅有两艘得以保全。伤亡之惨重,为数十年来所仅有。

两军交锋,这结果实是太过匪夷所思。但是十戈军骄狂轻敌,而汤谷巨舰坚不可摧,柳浪指挥得当,蚩尤、拓拔野又勇不可挡,这结果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岛上群雄欢呼雀跃,纤纤更是又叫又跳。过不多时,三艘巨舰彩旗招展,拖着两艘俘虏来的水妖战船缓缓靠岸。

那只巨大的龙鲸竟也尾随汤谷军慢慢地游到岸边。巨口开处,几尾美丽的人鱼与一个人鱼老妪并肩而立,更衬得年轻貌美,娇艳夺人。拓拔野与蚩尤也已站到那人鱼群中,相互微笑低语。群雄瞧见鲸口中的人鱼,都是大为惊诧,议论纷纷。纤纤虽然也颇为疑惑,但只道是蚩尤带来的,并未多想,笑着奔入海浪里,踮高了脚,朝着拓拔野与蚩尤挥手致意。

岂料拓拔野竟丝毫没有瞧见,径顾与一个最为娇怯清丽的人鱼站在一处,不知说了什么,那人鱼立时低下头去,连耳根也涨得通红,悄悄地回眸看他,嘴角眉梢,尽是绵绵情意。

旁人没有注意到,纤纤却是瞧得分明,登时心中如遭重锤,泛起一股酸涩的滋味,跺足咬牙,恨恨道:“臭乌贼,你当是钓鱼吗?这么有趣?”当下大声叫道:“拓拔野!我的鲸珠呢?”这一声气运丹田,叫得甚是响亮。众人都望了过来,俱是一震,心想:“竟有这般美貌的姑娘!”

蚩尤扭头望去,只见碧浪白沙,一个紫衣少女叉腰而立,俏脸罩霜,眉目含嗔,说不出的娇俏动人。

蚩尤脑中顿时轰隆一声,一片空白,耳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过了良久,才听见纷乱嘈杂的声音、呼啸的海风以及自己“怦、怦、怦、怦”的急促心跳和呼吸声。只听拓拔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纤纤妹子,这龙鲸可是她们的寄居处,我再改送其他东西给你罢。”

蚩尤心中大震,这少女竟是纤纤么?一年不见,她竟已从黄毛丫头出落成这般曼妙动人的女子!正又惊又喜,却听纤纤怒道:“答应好的事岂能耍赖?我不管,我就要这鲸珠!”人鱼姥姥突然开口道:“拓拔少侠,你们对我们有救命之恩,这区区鲸珠又有何足惜?”蚩尤、拓拔野大破水妖、黑齿军,无形中乃是救了她们,感激敬佩之下,说话语气大为客气。

拓拔野笑道:“姥姥不必客气。小女孩儿,哄一哄便忘了。”当下拍拍蚩尤,道:“走,带你去见见这丫头。”

蚩尤心跳加剧,随着拓拔野纵跃奔去。纤纤见一个英挺剽悍的少年与拓拔野一道奔来,从那眉目间猜到当是蚩尤,久别重逢,原当高兴才是,但眼见拓拔野适才与那人鱼那般亲热,早已气得提不起任何兴致来。瞧得他们奔到眼前,突然飞起一脚,往拓拔野小腿上踢去。

拓拔野对她了如指掌,见她肩膀微沉,立时挥手一抄,将她的小腿捞个正着,轻轻一拖,拉了过来。

倘若是平时,纤纤必定乘势偎入他的怀中,但今日怒气勃发,素手疾挥,又是一掌朝拓拔野脸上打去。

拓拔野笑道:“胡闹,这么多人瞧着呢。”右手将她皓腕握住。纤纤与他相隔不到两尺,冷冷地瞪着他道:“你也知道这么多人瞧着,怎么一点也不知羞?”眼眶一红,突然落下一颗泪来。

拓拔野云里雾中,不知她所说之意,见她突然掉泪,登时心软,松开双手笑道:“好啦好啦,今晚我不睡觉,给你逮条比这还大的龙鲸去。”

纤纤听他温言抚慰,更觉委屈,索性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含糊道:“才不稀罕呢。”蚩尤站在一旁,颇觉尴尬,瞧着纤纤雨打梨花一般,自己心中都要碎了。这剽勇狂野的少年在纤纤面前竟判若两人,仿佛成了温良驯服的绵羊一般。

心中暗暗回忆一年前的纤纤,怎么也无法将那刁蛮狡狯的小女孩与眼前这俏丽少女联系起来。眼见拓拔野、纤纤两人极为熟稔、亲热,突然有些后悔这一年未回古浪屿。拓拔野笑道:“好啦好啦,再哭眼睛便要变成桃子啦。”纤纤破涕为笑。

拓拔野瞥了一眼蚩尤,笑道:“蚩尤刚来,你便这般号啕大哭,是要赶他走么?”纤纤甩开拓拔野的手,转头莞尔道:“蚩尤大哥,好久不见啦。”眼角犹有一滴泪珠,晶莹剔透,如春花朝露,于晨风绽放。蚩尤目眩神迷,呆了一呆,笑道:“是,好久不见了。”心跳如撞,生怕让他们听见了,连忙朝后退了一步。

纤纤格格而笑,心情好转,朝拓拔野扮了个鬼脸道:“还是蚩尤大哥好。”蚩尤登时面红耳热,心跳更剧。巨船靠岸,群雄欢呼,相互拥抱招呼,数年未见,许多好友都极是兴奋。岛上客房已全部建好,辛九姑等人纷纷引领群雄朝岛中走去。

众人鱼在陆地上行走不便,便依旧待在海湾沙滩上。拓拔野为诸将引见人鱼姥姥与真珠,轮着纤纤时,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冷冷地斜睨着真珠,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个公主,难怪这鱼尾也要比别人的漂亮些。可惜啦,再漂亮也终究是条鱼。”

话中尖酸带刺,众人自然听得分明。

人鱼姥姥等惊愕恼怒,但顾及拓拔野与蚩尤,便隐忍不发。真珠适才瞧见她与拓拔野诸种神态,只道二人是热恋情侣,心中正莫名地暗暗酸痛,被她这般嘲讽,脸色顿转苍白,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柳浪见状早已猜到大概,连忙打个哈哈道:“真珠公主,柳某常闻‘大荒三百六十花,不及东海鲛美人’。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真珠脸上泛起红晕,低声道:“柳将军见笑了。”柳浪登时浑身骨头大酥,色心又起,瞧见人鱼姥姥冷冷的目光,咳嗽一声笑道:“这位姥姥可是鲛人国国母么?既然咱们同仇敌忾,日后自当好好亲近亲近。”

人鱼姥姥眼光老辣,他心中不堪的想法哪能逃得过去?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便不再搭理他。拓拔野等人再三邀请众人鱼到岛上歇息,她们都以行动不便为由相拒。无奈之下,只得任由她们在海湾休憩,先行告退。

路上拓拔野见纤纤依然微微撅着嘴,老大不情愿,笑道:“好啦,都快是圣女了,还这般耍小孩脾气么?”

纤纤哼道:“言而无信,薄情寡义。今日我算是把你看透了。臭乌贼,你可记着,欠我一个礼物呢!”她说一句,拓拔野便点一个头,微笑称是。纤纤突然停步,拉住蚩尤的手,笑靥如花道:“蚩尤大哥,你给我带的礼物呢?”素手柔软滑腻,幽香盈袖,蚩尤失魂落魄地发愣道:“礼物?是了,礼物!”

他突然竟有些结巴起来,道:“我给你带了两箱东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纤纤大喜,眉花眼笑,冲着拓拔野一抬头,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又揽住蚩尤的手臂,笑吟吟道:“自然喜欢啦!快告诉我有哪些东西?”这百余丈的路,蚩尤便如在云端行走一般,飘飘忽忽,欢喜得连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了。

拓拔野在一旁看得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没想到狂野剽悍的蚩尤在纤纤面前竟然成了舌头打结、只会一味傻笑的呆子。突然心中一动,摇头微笑,心中淌过一片暖流。数十丈外,真珠望着拓拔野三人的背影,眼光始终不能从他身上移开。

春风煦暖,阳光灿烂,岛上的落英纷纷扬扬的随风飘落,粉色、白色的花瓣缤纷的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又随风卷舞,落到碧绿的海波上曳漾。她望着三人绕过巨石,没入树林之中,不禁有些痴了。人鱼姥姥无声无息地游到她的身边,叹气道:“傻孩子。你是鱼,他是人哪,这是上天注定的,不要多想了。”

真珠慌乱地转身,红脸道:“姥姥你在说什么呢。”

人鱼姥姥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心中对这鲛美人的未来,突然充满了莫名的忧虑。

当夜,群雄便在海滩上设宴,大肆狂欢。篝火熊熊,觥筹交错,欢笑喧腾之声远远地传到海上。拓拔野、蚩尤、纤纤等人与众人鱼围坐在海边,听那人鱼姥姥絮絮而谈。原来蜃楼城被攻破之后,水族便据此为水军基地,操演水师,游弋东海。每寻衅与海上小国宣战,大破之,而后改立国王,以为傀儡。

黑齿国、巨人国、毛民国则依附水妖,大肆欺压周邻。水伯天吴以向金族西王母蟠桃会献礼为由,向鲛人国强索国宝无邪鲛珠。

鲛人国主不肯从命,水妖便派遣十戈军与黑齿国一道进犯鲛人国七十二岛,大肆屠戮。国主战死。不得已之下,人鱼姥姥将无邪鲛珠藏入七公主真珠腹中,带着诸公主匿身龙鲸巨腹逃离。人鱼姥姥每说一句,成猴子便要愤愤地骂道:“烂木奶奶的!”愤慨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一番话下来,坛中美酒大半到了他的腹中。

群雄识破他的诡计,一时间人人都义愤填膺,做怒不可遏之状,纷纷抢着以喝酒表示对水妖的无限愤慨。纤纤颇为好奇,道:“无邪鲛珠?那是什么东西?”真珠看了一眼姥姥,低下头,双手捧于口前,樱唇微启,一道异香扑鼻而来。

群雄本已喝得酩酊大醉,闻着这香气,立时清醒过来。只觉那芬芳之气醇厚浓郁,直冲脑顶。众目睽睽之下,真珠红着脸,轻轻地吐出一颗一寸大小,浑圆透明的珠子。那珠子宛如水晶,呈淡绿色,但中心竟有一尾小小的人鱼在自由自在地遨游,微小的气泡迭串冒起。从不同的角度望去,那珠子、水泡、小人鱼都变幻出各种绚丽的光泽。众人瞧得目瞪口呆,成猴子张大了嘴,半晌才道:“他奶奶的,天下竟有我没见过的宝物。”纤纤喜道:“这里面的小人鱼又是谁?当真有趣。”

真珠低声道:“那人鱼便是我。”众人大奇,定睛凝望,那小人鱼果然与真珠分毫不差。人鱼姥姥道:“无邪鲛珠除了可以辟邪、驱毒、调养真气之外,还有一个最为奇异的功能,便是辨析真我,在任何困惑面前永不迷失。”

她见群雄满脸茫然,又道:“鲛珠中的小人,乃是自己魂灵所聚。任何人只需将这鲛珠吞入肚中片刻,再吐出来时,便可以瞧见另外一个自己藏身于这鲛珠之中。这便是你最为倘诚的灵魂。倘若你有任何迷惑、难以抉择的问题,只需问他,他便会依照你内心给你最坦率而不加修饰的回答。”赤铜石点头道:“世间太多诱惑之事,有时人连自己内心真正需要什么都无法察觉。嘿嘿,年岁越大,便越是迷失自我。”他语中颇有沉重慨叹之意,似乎在暗指自己。

纤纤格格笑道:“赤老爷子,既是如此,你不如把这鲛珠吞下去,再吐将出来,瞧瞧你最需要的是什么?”赤铜石哈哈笑道:“我怕我知道之后,多半会更加失落哪。”拓拔野微笑道:“如此说来,真珠,我可以问这鲛珠一个问题么?”言中颇有调侃之意,真珠大羞,连忙将鲛珠又咽了回去,情急之下,连脖颈也羞成了桃红色。众人哈哈大笑,只有纤纤面色大变,忍不住悄悄伸手,在背后狠狠地拧了一把拓拔野的手臂。拓拔野吃痛,微笑忍住,忖道:“这小丫头怎地还是这般小孩心态,非得众人眼光围着她转。倘若不是中心,便要吵闹。”他与纤纤朝夕相处,直如兄妹,仍是将她当成没有长大的孩子一般。对于纤纤时时的真情流露与眼下的吃醋,都并未深入寻思,只当作孩童脾性。蚩尤已渐渐从最初的对纤纤惊艳震撼中复苏过来,坐在她的身边,那幽香丝丝脉脉缭绕鼻息,心跳怦然,不敢转头看她。听人鱼姥姥说了半晌后,心中一动,皱眉道:“大荒五帝素来对大荒之外的国邦毫无兴趣,认为是化外之邦,夷蛮之地。水妖为何会大动干戈吞并东海各国呢?”众人都是一凛。

成猴子道:“这有什么希奇?东海素来是瑰宝集中之地,单单龙宫,便不知道有多少希奇宝贝。他奶奶的,要是老子是黑帝,早就烂木疙瘩稀里哗啦抢个精光。还要东偷西窃,这般辛苦作甚?”

群雄哄然笑骂不已。拓拔野脑中转得飞快,突然道:“是了,神帝死后,由谁即位?”

众人一愣,赤铜石道:“神帝并非常设之位,只有五族长老会上公推出来的五族中威望最高的人才能担任。亦或是在五帝会盟时,击败五帝。但即便如此,也得声望隆重,令天下人心悦诚服才成。”

拓拔野道:“下一届五族长老会何时召开。”

赤铜石原就是族中长老,对此谙熟,屈指算道:“五族长老会每十年一次,但可由神帝随时召开。下一次当在后年六月。”拓拔野点头微笑道:“这就是了。烛老妖定是想做神帝。”众人闻言大凛,一片哗然。

拓拔野道:“当日在荒原上逃亡时,科大侠曾经说过,烛老妖侵灭蜃楼城,乃是为了沽名钓誉,做五族出头人,谋求他日篡取神帝之位。果然不假。但今日看来,这不过是他的第一步棋而已。”群雄纷纷问其详。

拓拔野道:“既然这神帝之位,只能在五族长老会上公推,他自然要想尽方法在此前出头露脸,成为五族共同利益的代表。他灭了蜃楼城,那是替五族出了口闷气。接着乘机据此地,大举攻灭东海各国,逼迫百夷朝拜,哈哈,那又是什么目的?”他故意卖了关子,目光炯炯地盯着蚩尤。蚩尤拍腿道:“是了!抬高自己的威望,凌驾五帝之上!”

柳浪点头缓缓道:“当今大荒,黑帝闭关不出,青帝失踪,白帝执着神仙道,黄帝庸弱无能,赤帝也在闭关修炼。烛龙妖法武功,原本就称雄天下,倘若此时百夷朝拜,声望日隆,两年后的五族长老会非推他做神帝不可。”

拓拔野嘿嘿笑道:“这就叫花花轿子人抬人,请不起家人请外人。”赤铜石嘿然道:“城主说的极是。常言说‘内圣外王’,烛老妖倒是反其道行之,‘外王内圣’,嘿嘿,厉害。”

人鱼姥姥怒道:“为了你们大荒神帝之位,便要血洗东海么?”拓拔野道:“姥姥息怒。我们既然已经摸清他的如意算盘,那还能让他得逞么?这么多无辜性命,决计不能白白牺牲。”

人鱼姥姥一顿拐杖道:“好!小子,凭你这句话,从今往后,鲛人国所有军民便听你调遣!”纤纤翻了个白眼,喃喃道:“一共便三十几人,调遣起来倒是方便的很。”拓拔野装做没有听见,笑道:“妙极!”起身大声道:“诸位兄弟,咱们汤谷军已经是出头露脸了,往后想要过太平日子也不成啦。”

群雄叫道:“他奶奶的,老子等了四年就是今天啦。什么姥姥的太平日子,早过得清汤寡水了。”

拓拔野笑道:“好极。打从今日起,咱们汤谷军便与水妖针尖对麦芒,处处对着干,决计不能让水妖的算盘打得叮当乱响!”

群雄本就是诸多恶习的草莽,对这与人捣乱之事最是欢喜,当下狂笑着轰然应诺。蚩尤听得胸怀大畅,大笑道:“妙极妙极。烛老妖从今往后可没好日子过啦。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今日把水妖的十戈军打了个落花流水,瞧他们日后还敢不敢在东海横行无忌。”

他心中期待复仇已有四年,今日一战酣畅淋漓,实是痛快已极。

柳浪道:“这个……只怕不出七日,他们便要卷土重来。”

赤铜石点头道:“水妖既已知道圣法师与城主还在人世,而且与我们汤谷重囚合流,必定要全力征讨。何况我们今日一战,已是大大羞辱了他们的脸颜,扰乱了烛老妖部署的全盘计划,岂有忍气吞声的道理?只怕是要大张旗鼓,倾力而出。”柳浪道:“从这里返回蜃楼城最快也需半月,倘若是飞鸟报信,则三日可到。蜃楼城至少还有两支水妖水师,若是立即出发,最快十八日后便可到达。”

蚩尤见群雄面面相觑,都有忧虑之色,喝道:“来的正好,敢来八百,我就杀他一千!”

拓拔野笑道:“正是。我们以逸待劳,又是正义之师,此战必胜。再说咱们还有十八日部署准备哪。到时非杀得水妖片甲不留,全变水鬼!”群雄哈哈大笑,纷纷叫道:“喝酒喝酒。”拓拔野笑道:“大伙儿别喝的太多,明日可是咱们纤纤圣女的典礼,总不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为她庆典吧?”

群雄轰然称是。

蚩尤的心突然咯噔一沉,蓦地想到大荒所有圣女,必须是处子之身,终身不得嫁娶。

今日未见到纤纤之前,并未多想此节,只是想到既是独立之城,则必须有圣女,而汤谷中的女子不是凶霸的泼妇,便是妖娆的荡女,惟有纤纤才能胜任这圣洁之位。但见面之后,心神俱震,从未开启的少年情愫陡然如春藤缭绕,不能自已。倘若纤纤果真登上圣女之位,岂不是,岂不是……

他猛然甩了一下头,心如刀绞,不敢再想下去。无意间瞧见辛九姑那又是忧伤又是迷茫的眼光,正怔怔的望着纤纤。辛九姑原是金族圣女西王母的侍女,对于圣女二字的含义,谁也没有她来得清晰。与纤纤朝夕相处四年,早已将她视如自己女儿一般。圣女乃是极为尊贵无上的职位,倘若纤纤能成为真正的圣女,那她比谁都要感到荣耀。

但身为圣女必须清心寡欲,断绝情根,辛九姑原本就恨尽天下薄幸男子,以为男人无不如此,因此不觉得终身不嫁有何不妥之处。

而她深悉纤纤之心,知她对拓拔野早已情根深种,还是孩童之际便魂牵梦萦,生死以系了。是以直到今日,她还未对纤纤说出身为圣女的紧要处。瞧着纤纤整晚目光都萦系于拓拔野身上,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一颦一笑,她的心中更为忧虑,极是矛盾。但她却没有瞧见,在这跳跃的篝火与柔和的月色中,还有一个少女的眼光,也从始到终,没有离开拓拔野片刻。篝火燃尽,海风微凉。群雄高歌着四下散去,纷纷回房休息。众人鱼也悄然朝海湾中的龙鲸游去。

明月清辉,在海面上粼粼荡漾。望着姐妹们在冰凉的海水优美地摇曳,真珠轻轻的摸着尾上那银光闪烁的鱼鳞,心中的忧伤淡淡如这月色。

她的鱼尾曲线柔美,素来为姐妹所艳羡,在诸多鲛人国少年人鱼的心中,更是不可触及的美梦。

然而她今日却对这美丽的鱼尾充满了莫名的厌憎。尤其当她听到纤纤在拓拔野面前冷冷的说到“终究还是条鱼”时,眼泪几乎便要夺眶而出。那一刹那,她多么想拥有一双纤美的腿呵,哪怕是平凡的腿也好。回眸望去,海滩上早已空无一人。远处岛上,灯火辉煌,隐隐还能听见笑声与歌声。她突然觉得自己离那个世界是这般地遥远。轻轻地摇摆,潜入水中,让咸涩的海水冲去刹那之间涌出的泪珠,朝着那龙鲸款款游去。拓拔野扶着蚩尤跌跌撞撞地朝他的客房走去,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瞧你这般威风盖世,原来酒量也不过如此。”

蚩尤适才想着纤纤之事,心中郁闷,与人接连碰杯,终于喝得烂醉。恍惚间听到拓拔野声音,咕哝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过了片刻,已是鼾声大起。

拓拔野将他背到屋中,往床上一抛,喃喃道:“本来还想和你小子聊个通宵,现在却要听你呼噜么?”他摇头微笑,忽然听到有人“当当”地敲着窗子,出门一看,却是纤纤。纤纤眼珠转动,眼眶内满是泪水,悲悲戚戚地望着拓拔野,突然“哇”的一声哭将起来。

拓拔野连忙捂住她的嘴,四顾左右苦笑道:“小姐,深更半夜哭哭啼啼,倘若被人瞧见,还道是我欺负你呢。”

纤纤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揽住,哽咽道:“你们全都欺负我!”

拓拔野拍拍她的背笑道:“真是胡说八道。这岛上哪一个人吃了豹子胆,敢欺负纤纤圣女哪。”

听见“圣女”二字,纤纤竟似突然悲从心来,号啕大哭。拓拔野连忙用肩膀挡住她的嘴,不断的轻拍她的背部抚慰。温言笑道:“又怎么啦?还是怪我没给你鲸珠么?”

纤纤抬起头,眼泪汪汪地道:“我不做圣女!”拓拔野吓了一跳,笑道:“这倒奇了,从前你不是欢天喜地地叫嚷着要做圣女么?怎地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纤纤怒道:“那是叫你们给骗了!从前你可没告诉我,说圣女不许……不许嫁人!”说到最后四字,双颊禁不住泛起红晕。

拓拔野虽然知道五族之规,但生性自由散漫,对于此节也从未曾留意,听她这般一说,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凛。脑中飞转,适才纤纤随着九姑一道走,难道是九姑告诉她的么?口中却仍是笑道:“敢情纤纤想嫁人了么?”

纤纤“扑哧”一声,破涕为笑道:“你才想嫁人呢!”拓拔野笑道:“那便是了。既然眼下不想嫁人,就勉为其难,先委屈委屈作几天圣女。哪天纤纤想嫁人了,再拍拍屁股嫁鸡随鸡,做你的纺婆织女。你看如何?”

纤纤喜道:“这样可以吗?”突然秀眉微蹙道:“可是刚才听九姑说,做了圣女便得清心寡欲,不能再喜欢任何男人啦。”

拓拔野哈哈笑道:“那是大荒圣女的规矩。咱们汤谷军本就是造反的自由之师,哪能遵循那些繁文缛节。汤谷圣女想嫁人便嫁人,自由得很。”纤纤登时眉花眼笑,跳将起来,揽住拓拔野的脖子道:“还是拓拔大哥好!”那丰满柔软的胸脯紧紧地压着拓拔野的胸膛,巧笑倩兮,幽香入鼻。

拓拔野心中突然腾起奇异的感受,立时将它按捺下去,掰开她的双手,将她放在地上,笑道:“好啦,现下可以回房睡觉了吧?”纤纤突然想到某事,花容一变,娇嗔满面道:“还有一件事。”拓拔野道:“什么?”

纤纤恨恨地瞪着他,冷冷道:“还装蒜!随我回房去。”一拧身,朝着那小木屋走去。

月光如烟,交织在淡淡的夜雾中。

树影横斜,花香扑鼻。小树林中声声杜鹃,伴着潺潺流水,宛如梦幻。纤纤那婀娜的身姿在夜色中瞧来,仿佛是花树的精灵,轻摇曼舞。

拓拔野微微一笑,突然有些明白,何以蚩尤会被这个小丫头震得张口结舌,直如呆子。这条路自海滩,经过树林,抵达小木屋。四年间,他们已不知走过多少次。常常是拓拔野在海边修炼潮汐流,纤纤伏在他的膝上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一路抱回去。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半夜猎杀海兽归来,瞧见纤纤伏在路口的那块树桩上等他等得睡着了。

刹那间,许多温馨甜蜜的回忆涌将上来,蓦然有时空错乱之感,仿佛四年的时光突然凝聚为这一条短短的路、这个夜雾凄迷的晚上。为什么忽然会有这样的感觉呢?难道是因为纤纤明日便要成为圣女了么?

拓拔野有些恍惚,摇摇头,微微一笑,继续随行。“吱嘎”一声,纤纤打开木门,回首冷冰冰地道:“快进来。”

拓拔野望了望辛九姑等人的木楼,低声微笑道:“明日便是你的大典,可不能再这般混住啦。要是让九姑瞧见,又要絮絮叨叨了。”

纤纤啐道:“你不是自由之师么?我是自由圣女,想怎样便怎样,旁人可管不着。”

拓拔野怕她气恼之下,大哭大叫,反倒惊动了群雄,只好苦笑道:“是,是。在下谨遵圣女之命……”话音未落,眼前素手一晃,香气袭人,早被揪住衣领,拖入了木屋之中。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两张木床孤孤单单地沐于月光之中。纤纤的众多东西已被搬到不远处的圣女御苑,明日起,便要在那里起居休息。

拓拔野环顾四围,雪白的月光照了一壁,冷清萧索,他的心中突地有些失落。自明日起,他便要一个人在这木屋之中了。转头望见纤纤冷冷地瞪着他,泪光滢然,当下笑道:“圣女大人,不知有何吩咐?”纤纤咬牙道:“你倒真会装蒜,为什么不给我鲸珠?还不是瞧见那条人鱼有几分姿色,想讨好她么?”拓拔野叹道:“都快成圣女了,总得讲点道理罢……”

纤纤怒道:“我说的不对么?瞧你看着她,眼珠都快掉下来了。跟她说话时笑得嘴都合不上啦,恨不能钻到她的耳朵里和她说话罢?”

拓拔野这日激斗甚久,又喝了许多酒,本已有些困乏,被她这般絮絮叨叨地一说,忍不住困意上涌,打了个呵欠。纤纤见状更怒,气得眼圈都红了,哽咽道:“你和她说话便那般有趣,和我说话便要瞌睡么?”

拓拔野最怕见她哭,登时醒了一半,笑道:“傻瓜,倘若你是想要鲸珠,我明日,不,现在便给你擒条龙鲸,还不成么?”

纤纤顿足道:“你当我真稀罕鲸珠么?我,我……”她突然眼珠一转,道:“好,倘若你真想将功折过,你便将那无邪鲛珠取来送我!”拓拔野皱眉道:“越来越胡闹啦,那是人家的国宝,犹如权杖一般,怎能索走。”他见纤纤嘴巴一扁,便要哭将起来,连忙上前将她搂住,温言抚慰。纤纤每每要哭闹之时,只要被他揽在怀中,则必定止住。这招屡试不爽,今日也是立竿见影。纤纤被他揽在怀中,闻着那熟悉的气息,感觉到那坚实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心情登时平静下来。伏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的心跳,感觉与他如此之近,欢喜之余又不免有些害羞。耳中听到拓拔野的柔声抚慰,但声音越来越是含糊,过不多时只剩下咕哝声。再过片刻,抱紧自己的双手渐渐的松了下来,接着竟响起轻微而香甜的鼾声。纤纤微微有些着恼,但想到他抱着自己睡着,突然又有些甜蜜害羞,心道:“这个大傻蛋,竟象马一样,站着也能睡着。”当下轻轻地挣脱出来,将他架住,朝着木床吃力地移去。

纤纤小心翼翼地将拓拔野放在床上,吁了一口气,抹抹沁出的香汗。拓拔野躺在月光中,嘴角微笑,满脸无邪,犹如一个孩子一般熟睡着。

纤纤心中泛起柔情,忍不住“扑哧”一笑,轻声骂道:“臭乌贼,一骂你就睡着,倒巧得很。”展开薄被,轻轻地为他盖上。拓拔野不知在梦中梦见了什么,突然眉毛舒展,嘴角笑意更深。纤纤坐在床沿,痴痴地看着他沉睡的脸庞,那俊逸挺秀的脸容、无邪温暖的微笑让她一阵阵地心疼。

明夜此时,她就将在圣女御苑中独对西窗弯月,以后还能这般与他同处一室,整夜厮守么?

虽然她在九姑面前胡搅蛮缠,非得继续和拓拔野同住下去,但内心深处也洞彻明白,两人都已非孩子,又非亲属,决计无法再这般混住了。想到此处,心如针扎,忍不住低声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声音温柔缠绵,竟比窗外那杜鹃还要凄切几分。拓拔野浑然不觉,酣睡如旧。

纤纤柔肠百转,轻声道:“拓拔大哥,倘若不是你要我做什么圣女,我决计不做。我只想象从前那般终日在你身边,陪着你。做了圣女,可就不能这般随意啦。”她望见拓拔野脖子上的那颗泪珠坠,那是多年前雨师妾临别的泪水所化。难得他竟终日悬挂颈前。她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酸痛醋意,想将那泪珠坠扯将下来,丢出窗去。

但触及那冰冷的泪珠坠时,突然住手,毕竟那只是一颗珠子而已。心中一酸,低声道:“在你心里,究竟是谁更为重要呢?你是将我当成了妹子,还是喜欢的人呢?”眼泪突然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擦去眼泪,微笑道:“我可真傻了,你醒的时候,不敢问你,睡着的时候,却这般自言自语。难不成想让你在梦中听见么?今晚九姑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她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要是我喜欢你,将来一定会伤心难过,生不如死。她可真会胡说八道,当我是小孩般吓唬么?我告诉她一点也不喜欢你。”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拓拔大哥,我当然是骗她的。其实在我心里,唯一喜欢的人便是你。四年前看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喜欢上你了。你可知道么?”这些话憋在她的心中许多年,始终无人倾诉。在这两人共处的最后一夜,受那人鱼所激,柔情汹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难过,竟如洪水决堤一般不能遏止。

纤纤轻轻地在他身边躺下,侧着身,对着他熟睡的侧脸痴痴凝望,右手环抱在他的胸前,柔声道:“这些年爹爹始终没有回来,其实我心中早已知道他多半是死了。”

说到此处,泪水忍不住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哽咽道:“若不是你始终陪着我,我多半也要伤心得死啦。每次我提起爹爹,你怕我难过,总要紧紧地抱着我。在你温暖的怀里,我就将什么难过的事都忘了。”她突然扑哧一笑,柔道:“大傻瓜,其实有时我是故意提起爹爹的,伤心的样子也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因为我想让你紧紧地抱着我。可是这半年来,你抱着我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是被你看穿了吗?”她叹了口气,低声道:“从前你生我气的时候,便要打我的屁股,高兴的时候,便要拧我的脸,怕我难过的时候,便要抱着我。可是现在,不管我怎么惹你生气,你也不打我啦。和我说话的时候,也要隔着几尺的距离。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让我到你的床上来。前些日子,夜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你也不让我到你的床上躲上一会儿。你的心就这般狠么?那次我可真生了你的气,赌气要永远不理你呢。可是没过一天,又忍不住和你说话了。”她把头枕在拓拔野的肩上,叹气道:“明日起我便再也不能和你一道睡啦。到时你想要我来也是不成了。拓拔大哥,你会想我么?从今往后,每夜我想你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想到此处,她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害怕,那即将到来的虚幻的黑暗的孤独,更使得她感到眼下身旁的拓拔野,是这般的真实,这般地让她疼心痛肺、柔肠寸断。纤纤托着腮,凑在拓拔野的脸旁,怔怔凝视。

那浓密而弯卷的睫毛、那挺直的鼻梁,还有那优美上翘的嘴唇,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

在今夜之前,他是属于她的。但是在今夜之后呢?那羞羞怯怯的人鱼妖精,会不会乘隙占据他的心呢?以后会不会出现其它各种妖精呢?

酸酸痒痒的感觉从咽喉向腹内滑去,那种莫名的揪心的疼痛又突然爆发,撕心裂肺,疼痛得几欲窒息。纤纤突然低下头,闭起眼,鬼使神差地亲了拓拔野的嘴唇一口。柔软的嘴唇、温暖的鼻息,她如遭电击一般,心嘭嘭剧跳,脸腾的红了,脖根处也热辣辣的。迅速地抬起头来,不敢睁开眼睛。

那股强烈的疼痛也陡然消失,但是体内依旧隐隐作痛,一股温暖而麻痒的火焰从下而上,遍及全身。

这种感觉也曾经有过,每次在拓拔野怀中时,便常有这种麻痒难言的疼痛,象是一种莫名的渴求,然而她却束手无策。有时仅仅瞧见拓拔,或是被他瞧见,也会突然被这疼痛击倒。今夜这种感觉犹为强烈,仿佛千万只蚂蚁一点一点地咬噬上来,直进入她的心里。纤纤红着脸,低声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吐气如兰,钻入拓拔野的耳中。他似乎被那气息弄得有些痒,皱皱眉头,探手抠了抠耳朵。纤纤的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奇异而大胆的念头,那念头方起,那股麻痒疼痛的火焰宛如浇上热油,陡然窜起,如熊熊烈火般烧遍全身。

她嘤咛一声,仿佛要将那奇怪的感觉驱逐出去,却适得其反,感到那团烈火顺着咽喉烧了上来。脸颊滚烫,周身火热。紧紧贴着拓拔野胸膛的身体宛如突受电击,颤抖不已。纤纤意乱情迷,思绪一片混乱,体内的那团火越烧越旺。迷茫中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身边的这个男子,是她倾心爱慕的心上人,而今夜是他们能这般厮守的唯一一夜。

她突然无缘无由地哭了起来,脸红如霞,低声道:“拓拔大哥,我……我要将一切都给你。”拓拔野朦朦胧胧之间,听见耳边温柔的呢喃与哭泣声,香甜温热的气息不断地钻入自己的耳朵,又麻又痒。梦中想到定然又是纤纤前来捣乱,咕哝一声道:“纤纤别闹。”

那奇怪的声音顿时静止,就连耳边那气息也仿佛突然消失。拓拔野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梦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与蚩尤、纤纤三人在海滩上嬉闹。暖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呼吸中尽是海水与鲜花的味道。白色的沙滩细腻柔软,踩在脚下说不出的舒服。

仰望蓝天白云,聆听涛声鸟鸣,这种感觉如此宁静祥和,如此幸福。突然之间天边乌云滚滚,天色陡然变暗,蚩尤站在礁石上望着远方,浪水一阵阵的朝他击打。

他竭力的呼喊蚩尤回来,但蚩尤似乎并没有听见,突然回头望了他一眼,笑了笑跳入汹涌的波涛之中。而纤纤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望着他笑。突然景物切换,置身于一片繁花如织的草地上。环身四顾,阳光眩目刺眼,依稀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在远处微笑着看她,突然她的脸变成了雨师妾。他满心欢喜地朝她奔去,跑得近了,探手抓去,只抓到一缕青烟。雨师妾的笑容在空中越来越恍惚,渐渐的消失不见了。

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转头间瞥见真珠,还有一些瞧不见脸容的女子,在对岸的草地中坐着,温柔的望着他微笑。正要泅河而去,突然听见背后的喊叫声:“拓拔大哥!拓拔大哥!”回头望去,却是纤纤朝她狂奔而来。突然间她跌倒了,他心中疼惜,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朝她跑去。纤纤爬了起来,满脸泪痕,又笑又哭的叫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他跑上前去,紧紧的将她抱住。忽然觉得怀内滑腻柔软,低头一望,纤纤竟是一丝不挂。大骇之下,连忙将她朝外一推。

但是纤纤却如蛇一般缠了上来,将他紧紧的缠住,在他脸上哭着亲吻,呻吟似的呢喃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叫声温柔哀切,缠绵入骨。那股少女的幽甜清香丝丝脉脉钻入鼻息心肺之中。潮湿的、柔软的嘴唇在自己脸颊、嘴唇与脖颈之间游走,当那两瓣花瓣终于紧紧的贴在自己的唇上。

丁香暗渡,香津流转,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喘息。柔软滑腻的双臂将自己紧紧抱住,那两堆浑圆香软的肉丘在自己胸膛上挤压、辗转,每一次肌肤相触都要带来如此战栗的激动。滚烫的肢体在自己怀中扭舞,仿佛一重重巨浪,接连不断地卷来,要将自己彻底吞噬。体内的欲火如火山般引爆,几乎烧得自己意识模糊。但心中一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声地喊道:“她是纤纤!是你的妹子!”眼前突然晃过了科汗淮的脸容,既而又晃过了蚩尤的脸,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但是却可以感觉到那一重愤怒。怀中那香滑温软的胴体紧紧地贴着自己,温柔的哭泣与呻吟声在自己的耳边回荡,一声比一声勾人魂魄,不能自已。这感觉如此真实又如此无法抗拒。“拓拔大哥!拓拔大哥!”拓拔野突然“啊”的一声大叫,猛地挥手重重地摔了自己一耳光,坐了起来。脑中浑浑噩噩。脸上热辣辣的疼痛,高高隆起。突然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拓拔大哥,疼吗?”拓拔野闻声大骇,困意全消,猛地睁开眼睛。

月光如水,纤纤赤裸一身地坐在床上,脸上泪痕点点,眼光中满是关切之色,撞到他的眼光,突然露出娇羞之色,低下头去。那雪白娇美的身体毫无遮拦地呈露在月光中,呈露在他的面前。拓拔野惊骇之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脑中飞速地回想。但只记得将纤纤抱入怀中,此后之事,再无任何印象。难道竟是他喝醉了,迷糊中竟作出这般禽兽不如的事情来么?低头望去,所幸自己衣裳虽然凌乱,但是似乎还未突破最后关卡,一颗心略微松弛一些。但那罪恶感与愧疚之心却有增无减,又重重地挥手摔了自己几巴掌。纤纤大惊,连忙上前将他手掌拉住,红着脸,柔声道:“拓拔大哥,这是…这是我自己情愿的。”突然羞不可抑,低下头去。

拓拔野目光触及处,秀发凌乱,樱唇微破,那纤细莹白的脖颈上吻痕遍布,心中羞惭无以复加,转头道:“纤纤,对不住。我只当你是我的好妹子,不料今日竟作出这等禽兽之事。我…我…”再也说不出话来。纤纤身子一震,脸色突变苍白,颤声道:“拓拔大哥,你说什么?”

拓拔野胡乱地抓起枕边的衣裳,抛给纤纤,摇头道:“好妹子,大哥对不住你。明日便是你的大典礼,所幸千错万错,还没有犯下最后的错误。”心中羞惭责悔,难过已极。纤纤心如万针齐扎,疼不可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拓拔大哥,你不用自责。是我乘你睡熟时,自愿…自愿如此的。”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潮红,热辣辣的羞意与隐隐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一颗心宛如在黑暗的深渊中半悬着。拓拔野颇为讶异,刹那间明白了少女情意,全身大震。猛地回头,瞧见她赤裸的身体,又立即别过头去。思潮汹涌,如惊涛骇浪。回忆诸多事情,突然一一明白。半晌才温言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明日便要做这圣女,心中舍不得我。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你?”

纤纤的心砰砰直跳,甜蜜害羞瞬间涌上心头。

却听拓拔野道:“只是我对你的喜欢,绝不是那男女之爱。我只将你当作最为疼爱的妹妹一般,呵护关爱。此心天地可鉴。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倘若将来你有了喜欢的人,不愿做这圣女之位,哥哥定然为你做主。今夜之事,我需负全责。所幸大错还未铸成,希望你不要因此记恨……”他背着身,瞧不见纤纤的脸色,他每说一句,纤纤的脸色便要苍白一分。听到后来已经全无血色,怔然坐着,全身簌簌发抖。拓拔野的话似乎越来越远,似乎从空茫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他的背影也越来越飘忽,远得不可触及。

她的心就这般一点一点地沉入万丈深渊,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话语,只有呼啸的风声。

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的重复:他一点也不喜欢你,只当你是妹子呢。那声音越来越强烈,逐渐变成讥嘲的轰然大笑,仿佛全岛群雄都在讥嘲她一般。不知过了多久,那空洞茫然、黑暗寒冷的感觉突然变成尖锐的痛楚,犹如万箭钻心,疼得她突然呻吟一声,弯下腰去。

拓拔野听见声响,吃了一惊,转头看见她惨白的脸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落下,全身不断颤抖,心中大惊,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不住的问道:“怎么了?”那疼痛撕心裂肺,突然一股彻骨的悲伤如山洪爆发,视线模糊,泪珠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

拓拔野手足无措,不断的追问:“怎么了?”她摇着头,泪水汹涌,费劲力气才颤抖的说道:“我好难过。”拓拔野瞧着她浑身发抖,泪水不断地淌落,牙齿格格乱撞,心中焦急难过,突然间竟一筹莫展,只能紧紧将她抱住。她浑身冰凉,但额头竟是滚烫。

拓拔野手忙脚乱的帮她套好衣裳,道:“我去叫草本汤来。”草本汤乃是土族名医。纤纤不断地摇头,颤声道:“拓拔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只当我是妹妹,从来没有一点其它的喜欢么?”那目光哀怜恳切,拓拔野心如刀绞,怜惜之心大盛,忍不住便要答应。但是突然心中一凛,自己确实只将她视为妹妹,倘若出于怜惜而哄骗,将来岂不是更要伤她的心么?

当下硬起心肠,咬牙道:“是。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妹子。”纤纤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荡然无存,仿佛悬崖边上的人揪落了最后一根稻草,蓦然发现,自己倾力所注的,竟丝毫承受不住自己的托付。那凄裂的难过苦痛仿佛雷电般劈落。

纤纤喘息摇头,泪水倾注,想说话却发不出声,过了半晌才颤声道:“九姑说的一点也不错,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你为何不一剑杀了我,也胜于让我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拓拔野心如刀割,难过之下,泪水险些夺眶而出。想要紧紧地抱住纤纤,却被她费尽力气推开。纤纤缩到床角,头发凌乱,曲膝抱身,不住的颤抖,那悲切、苦痛、凄凉、愤恨的眼光盯着他,颤声道:“拓拔大哥,你好!你好!”

突然拔出发上的雪鹤簪,用尽周身力气,狠狠地扎入了自己心窝。鲜血四溢,如红花般在月光中开落。拓拔野大惊失色,狂呼声中,抢身上前,已然不及,那发簪已经没入胸中。惊骇难过之下,手足无措,抱住纤纤大声呼喊,泪水顷刻间模糊了视线。

纤纤望着他,目光涣散迷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声如游丝的道:“拓拔大哥,这下……这下你终究能记住我了罢……”一口气接不上来,脖颈微摇,脸容含笑,就此香消玉殒。拓拔野脑中一片迷乱,轰隆做响,张大了嘴,发不出声,喉咙如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悲苦悔恨如巨石压顶,喘不过气来。刹那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纤纤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耳边激荡。低头望去,泪眼朦胧中,她那清丽的容颜上泪痕满布,嘴角那丝微笑又是凄凉又是嘲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仰天大吼,发出痛切的哭声。窗外灯火摇曳,人声鼎沸,脚步声此起彼伏,门吱呀一声开了,许多人涌了进来。灯火迷蒙,拓拔野抱着纤纤头昏目眩,什么人也瞧不见,只是不住口地喃喃道:“纤纤死了,是我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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