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蜃楼城之夏

第十五章蜃楼城之夏

烟尘滚滚,狂风卷舞,科汗淮一马当先,气刀如虹,神威凛凛直若天兵。

他神力惊人,那断浪气旋斩接连挥舞了一个时辰,竟无半点光芒减退之意,反而气势更盛,所向披靡。海潮般的狂兽也不知被他斩杀了多少,群雄势如破竹,一路杀将出去。如此冲锋陷阵狂奔了一刻来钟,终于即将冲出兽群。众游侠大声欢呼,士气高涨,心中均是说不出的畅快。前方忽然战鼓咚咚,号角阵阵,似有千军万马包拢上来。几个骑术精湛的游侠站立于龙马之上,极目远眺,瞧见二十余里外,又卷起一线白浪般的尘烟,旌旗猎猎,呼声隐隐。定是水妖的追兵赶上来了。

众人大骂:“他奶奶的,杀不完的水妖!”科汗淮大声道:“出了兽群,咱们立即掉头。”

群雄齐声答应。有人笑道:“咱们来回颠倒,和水妖捉迷藏玩儿,气也将他们气死!”众人哈哈大笑。这百余五族游侠原是由各地自发跑来的,素无一齐协同作战的经验;经此一日一夜,患难与共,彼此间都产生了极深的信赖感和默契,同心协力,又有大荒奇侠科汗淮指挥调度,俨然已是一支行动统一、变幻莫测的精兵。昨夜五族游侠突围北行,已大大出乎木面人意料之外,今日突然瞧见彼等转向南折,冲透数万狂兽的冲击,更加让他目瞪口呆。但这二者相加,都不如木面人瞧见群雄再次北折所感到的惊讶。

他原以为科汗淮定是打算乘己不备,杀个千里回马枪,冒险突出群兽包围,然后向东南杀出去。所以下令南部数千精兵列队稳步北行,以逸待劳,歼灭科汗淮疲惫之师。

岂料科汗淮等人竟然又掉头朝北,让自己的计划再次落空。自己布下的兽群陷阱,反倒成了他们的开路先锋。震惊之下,不禁再次涌起对科汗淮的敬畏之心,忖道:“这厮果然是胆大包天,神鬼莫测。当今族内,实无将帅可与之匹敌!”雨师妾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格格笑道:“大哥,好戏看完了,不陪你玩啦。你的部下实在太过差劲,不看也罢。快将苍龙角还我,今日我便回雨师国去。蜃楼城的事我可不想再管了。”

木面人冷冷道:“你先别着急。好戏才刚刚开场。你的科大哥还攥在我的手掌心里,我不急着一下捏死他,先慢慢地收拢起来,倒要瞧瞧他怎生插翅飞出我的五指山。”

他想科汗淮狡计多端,倘若再这般急于求成,只怕还要被他瞅空脱身而去,不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将其包围后,逐步缩小包围圈,待其精疲力竭,最后再一举歼灭。当下木面人招来般旄,授以密令。然后吹响进攻号角,科沙度等人听得号令,立即下令三军,全速前进。群雄尾随兽群之后,登时大感轻松。但龙马原非强壮耐力的灵兽,狂奔了这许久,早已精疲力竭,倘若再奔下去,必将不支倒地。

游侠纷纷从腰间抽出套兽索,呼喝着抛掷出去,将前方强壮的狂兽套住,然后腾空跃起,坐到那狂兽背上。再以布帛塞住猛兽的耳朵,减轻它因苍龙角受到的发狂苦痛。拓拔野虽然真气充沛,却不知纵气腾越之术,瞧见众人都轻轻松松地越到奔驰中的猛兽身上,自己却是一筹莫展,不由有些心急。科汗淮以简单的口令稍加传授,再略微鼓励。

拓拔野胆大聪明,一学即通,当下深吸一口气,将真气提到头顶两臂,猛地用力朝前跃起,只觉耳边风声呼呼,眼前一花,已在半空,忍不住大声惊呼,急速落下,恰好骑在一只斑牛身上,被它奔腾颠簸,上下跌宕,惊险万状,险些翻将下去。

纤纤先是失声惊呼,既而伏在插翅豹的背上格格笑个不停。那兽群奔得极快,虽然水族追兵纵马狂奔,但与兽群的距离仍是未见缩短,始终在四五十里之间。群雄并肩驰骋,心情极佳。北面八大天王等水族精兵,不敢与发狂的兽群正面冲击,不得不朝后退去。过不多时,八大天王得到般旄所授的木面人密令,当下兵分两路,一路朝北继续退去,一路则退回西面丛林之中。冀望兽群过后,斜背面插上,对众游侠重新形成合围之势。苍龙角也停了下来,四野偃旗息鼓,只有呼呼风啸,以及群兽奔腾的声音。

兽群受苍龙角驱使才发狂似的奔跑,听不见号角,自然逐渐平息下来。如此又奔了小半个时辰,兽群开始四下逃散。时近黄昏,荒原上群兽都已逃逸散尽。残阳如血,晚霞满天,万里平原上花草凋零,足迹狼籍。一无遮挡,远远可以看见西面、北面、南面均有水族围兵层叠逼近。但他们似乎并不急于压近,而是保持阵型,互为犄角,要将群雄困在天壁山下。这一日群雄南北折返将近千里,虽将水妖的部署完全打乱,逃出生天,但终究未能到达天壁山北端。要想越过这陡立千仞的绝壁,东渡蜃楼城,绝无可能。纵然科汗淮能攀上这天壁山,翻山而去,群雄也惟有在山下束手就擒而已。若要强行突出水族包围,寡众悬殊,胜负不战已分。

想到此处,群雄心中都颇为忧虑,白天时欢悦的心情大打折扣,纷纷望向科汗淮,不知他是否有脱敌妙计。科汗淮见众人情绪渐转低落,微笑道:“水族追兵的气焰已经被咱们大大削弱,决计不敢追得太紧。今夜咱们到天壁山下稍做休息,到黎明时再朝南杀出去。他们只道我们要北行,定然在北面加强兵力。后日便要与蜃楼城开战,南面精兵今夜定要调遣大半到蜃楼城海岸。咱们再杀个千里回马枪定能奏效。”

自昨夜以来他屡出奇计,应验不爽,众人敬佩不已,听他说要乘夜再向南杀出,虽有疑虑,但都点头领命。当下众人索性朝东而行。水族追兵见他们突然又东折而去,都大为不解,疑窦丛生,只能继续朝东逐渐包拢。日落时群雄已到了天壁山下。长河落日,风萧马嘶,河畔炊烟袅袅,众人开始烧烤炙肉。

水族追兵则在二十里外安营扎寨。一时间荒原上重又恢复了安宁祥和的景象。倦鸟归林,蝙蝠横飞,暮色逐渐降临。群雄颇为疲怠,吃了些烤肉后,精神方才重新振奋起来,篝火熊熊,谈笑风生。拓拔野烧了两只烤全羚羊,脂香四溢,美不可言。

众人吃得狼吞虎咽,险些连舌头也咬断吞入肚中,一边撕扯大嚼,一边赞不绝口。齐毅大叹携带的美酒在兽群中洒落,惋惜不已,又破口大骂水妖,累得他连美酒都喝不成。纤纤长居海岛,不喜食这膻腥之物,虽然肉味浓香,亦不肯一试。拓拔野对这聪明伶俐的小女孩颇为喜欢,将她当作了妹妹一般,为逗她开怀,便又跳入大河中捕了十几尾鱼,烤成草香鱼再送给她吃。纤纤极是欢喜,一连吃了两条鱼方才止住。

科汗淮微笑道:“拓拔兄弟,真不知你有何魔法。她素不喜欢吃东西,今日竟一口气吃了这么多,当真是奇怪……”

纤纤小脸晕红,嗔道:“爹!那还不是因为你手艺太也差劲?若是有拓拔大哥一成,我也不会这般瘦啦!”

她柔弱的身子在晚风中瞧来更为不盈一握,颇为令人起怜。科汗淮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惟独怕女儿,惟有苦笑。拓拔野哈哈笑道:“倘若如此,那可再简单不过了。以后每日三餐便包在我身上,将你喂得白白胖胖的。”

他身性洒脱,随口说来,却令纤纤大为欢喜,歪着头嫣然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赖皮!”

拓拔野笑道:“只要你不嫌弃我烧的菜难吃便可以了。要是将来你吃腻了,那也不许反悔,要捏着鼻子灌下去。”科汗淮微微一笑,走了开去。纤纤见父亲走开,突然脸上一红,咬唇笑道:“那你便捏着我的鼻子,帮我灌下去吧。”

拓拔野原不过将她看成小女孩,随意谈笑,忽然发觉落日余辉映照在她的俏脸上,红晕如霞,皱起的鼻头说不出的娇俏可爱,不由微微一楞,只笑了一笑,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科汗淮走到河边茂密的竹林中,在遍地的竹叶上坐了下来,从腰间取出那枝珊瑚笛子,在手指间轻轻把玩了一会儿,放到唇边吹将起来。笛声清越孤高,如皎皎明月,浩浩清风。

众人都在篝火边高声谈笑,只有拓拔野听到那笛声,登时大为倾倒,心想:“笛如其人,科大侠的笛声如此超然出尘,比我听过的所有笛曲都要好听得多了。”当下缓缓走上前去,坐到那竹林间倾听。火云聚散,暮色渐深,苍茫夜空与万里荒原连成一片。大河边篝火熊熊,欢声笑语。淡淡的笛声中,一弯明月从天壁山顶缓缓升起。清风徐来,月影疏淡。

拓拔野盘腿坐在满地竹叶之上,低头闭目聆听笛声。地上竹叶突然沙沙作响,一阵独特的清香扑面而来,闻那气味,当是纤纤无疑。纤纤蹑手蹑脚的走到拓拔野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月光照在拓拔野俊秀英挺的脸上,眼睫浓密,嘴角挂着一丝魔魅的微笑。她芳心乱跳,丝毫听不到父亲清幽孤绝的笛声,满耳都是自己嘭嘭的心跳。

纤纤装作听笛,眼睛滴溜溜地瞧着拓拔野,心想:“拓拔大哥长得跟爹爹一样俊,难怪那个妖女会喜欢他。不知他喜不喜欢那个妖女?”瞧见拓拔野颈上的那颗泪珠坠,小小的心里蓦然又起了酸溜溜的感觉。科汗淮一曲既终,微笑道:“拓拔兄弟也喜欢吹笛子么?”

拓拔野睁开眼,不好意思地笑道:“盘古门前岂敢弄斧?我只是胡乱吹吹,比起科大侠那可不知道差了多少倍。”

纤纤听说他也会吹笛,登时来了精神,跳了起来,便要去抢科汗淮的珊瑚笛,让他吹上一曲。

拓拔野笑道:“不用,我吹惯了绿竹笛的。”当下挥剑斩了一枝竹子,迅速斫成一支光洁滑润的绿竹笛,冲着纤纤一笑,放到唇边吹将起来。笛声清脆悠扬,比之科汗淮少了一分孤高,多了一分欢快跳脱,宛如林间黄莺、山中飞瀑,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清凉如洗。

曲子并不复杂,乃是拓拔野随心吹奏,但是变化多端,婉转莫测,常在意想不到之处出惊人之音,高亢低回却又浑然天成。一曲吹罢,林外响起成片的掌声与叫好声。原来群雄也为他明亮高亢的笛声吸引,他们虽不通乐理,但那笛声欢乐愉悦,尤其在这困境之中更为鼓舞人心,是以大受欢迎。

纤纤拍手笑道:“爹爹,你输给拓拔大哥啦!这么多人都叫好呢。”拓拔野连忙摆手,连称不敢。科汗淮脸上神色奇异,目光炯炯地望着拓拔野,微笑道:“拓拔兄弟当真是音乐奇才。科某有一曲,曲调晦涩,不知拓拔兄弟能否与我一同吹奏?”拓拔野一听有难奏之曲,登时来了兴致,连连点头。当下两人面面对坐,科汗淮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用一块石子压了,放在拓拔野的面前。羊皮纸上写满了上古音符组成的曲子。

拓拔野年幼时四处流浪,曾跟从一个老乐师漂泊了一阵,是以对这这些音符倒不陌生,但这一看之下,登时“咦”了一声,抬头诧异的望着科汗淮。

科汗淮微笑道:“拓拔兄弟是否觉得这首曲子无法吹奏?”拓拔野展颜道:“既然有人写得出来,那便必定可以吹奏。”两人将笛子放至唇边,微一点头,一齐吹将起来。笛声方一奏起,便如峭崖险浪,高陡铿锵,登时将众人吓了一跳。这曲子纤纤常听父亲奏起,但每次吹得一半,便突然止住,对这怪异艰涩的曲子,她倒是没有任何惊异,兴致勃勃地盘腿坐着倾听。笛声高越,竟如海啸般一浪高过一浪,虽不刺耳,但听起来宛如周身被巨浪高高抛起,还未落下,便又被更高的巨浪抛掷更高处,令人说不出的紧张难受。

突然之间,笛声急转而下,一泻千里,又成绝壁瀑布、疾涛猛浪。竹林沙沙作响,竹叶倾舞。狂风忽起,满地竹叶卷舞纷飞,众人闭眼伸手格挡竹叶,忽觉自己便如在险浪狂涛之中,被狂泻而下的水浪冲得摇摇晃晃,功力稍差的游侠突然一跤坐倒。笛声疾响,风狂雨骤,巨浪滔天。忽然笛声回转,如黄河九曲,泰山十八盘,每一转都在至为险要之处陡然折回,豁然开朗,如急流小舟在蜿蜒险滩中从容摆渡。每次转弯之后,笛声越高,逐渐又成起初那节节攀升的巨浪之势。群雄耳边风声呼呼,睁眼望去,竹林乱舞,月光暗淡,林外大河突然波澜汹涌。内息翻涌,忍不住要去抵抗这险急笛声,但越是抵抗越是觉得体内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受。笛声在最高处,突然如火山爆发,一齐炸将开来,又如雪崩冰融,汇成怒流春水。

笛声绵绵浩荡,犹如大河奔腾,迂回百转。忽听巨浪澎湃,惊涛裂岸,乱石穿空,千雪迸放,似是到了淼淼东海,万里大洋。

海啸狂风,滔天巨浪,风暴一阵比一阵可怖。突然铿然脆响,风停浪止,一切嘎然停顿。

众人睁眼望去,拓拔野不好意思的转了转手中断为两截的竹笛,笑道:“这竹子忒不结实。”

科汗淮跃起身来,满脸欣喜,大笑道:“妙极妙极!有你相助,明日黎明突围定可成功!”众人从未见科汗淮这般狂喜,听得他所说之话,尽是既惊且喜,纷纷站了起来。科汗淮拍着拓拔野的肩膀,喜悦不胜,笑道:“拓拔兄弟,你可真是上苍派来的不世奇才。蜃楼城有救了!”

科汗淮素来稳重,极少如此盛誉一人,拓拔野受宠若惊,只是微笑,瞧见纤纤又惊又喜的大眼睛,更加有些不好意思。科汗淮玩转手中的珊瑚长笛,笑道:“拓拔兄弟,这笛子可不是普通的笛子,而是东海龙神送给科某的一件龙族封印神器。”

众人都颇为惊讶。大荒时,各族皆有神器,神器分为三种:一为祈天神器,曰为“天神之器”,古时一般由族中圣女掌管。二为御兽神器,曰为“封印之器”,古时一般由族神、巫祝掌管。三为对战神器,曰为“战兵之器”,古时一般由五帝掌管。

后来五族帝神为了奖赏族人,常将神器作为赏赐,族中神器因此渐渐流入民间,不再为帝、女、神所专有,这三种神器的分界也日渐模糊。

封印神器的神奇之处,便在于它可以封印灵兽乃至人类的元神,将其收纳变化为各种物事。这枝珊瑚笛子既然是东海封印,是大荒五族之外的神器,必定也有封印的灵兽。科汗淮道:“这枝珊瑚笛子封印之物,不是普通的灵兽,而是三百年前,被神帝思拓成之击杀于东海之滨的珊瑚独角兽的魂灵。”

众人失声惊呼,极是惊异。

珊瑚独角兽乃是三百年前现身大荒的十大凶兽之一,出现时倾灭十八城,长江泛滥,百姓颠沛流离。思拓成之大战三昼夜方将其杀死,但也因此大耗真元,在此后与裂天兕等凶兽的对决中力竭而死。科汗淮道:“当年的东海九大龙王悄悄将珊瑚独角兽埋在深海,割下它的珊瑚角,作成这枝笛子,又以这枝笛子封印它的魂灵。”

陆平道:“难怪。珊瑚独角兽是死于惊涛骇浪之中,要解开封印,御使它的魂灵,便要吹奏出惊涛骇浪般的封印曲。”

这其中的道理便与雨师妾的苍龙角是一样的。当年苍龙被黑帝击杀,取其角制成封印,吹奏时御使苍龙魂灵,从而驾御百兽。科汗淮点头道:“正是。这曲子是当年目睹神帝击杀珊瑚独角兽的九大龙王凭借当时记忆合力写成。但却从未有人能将它吹奏出来。便是科某,也无法完整吹出。所以这封印也从未解开。”

他望着拓拔野叹道:“想不到拓拔兄弟极富天才,竟能将这世间第一艰涩的曲子毫不费力地吹奏下来,倘若不是这绿竹笛太过脆弱,突然断折,科某今日必定可以随着拓拔兄弟将曲子吹完,解开封印……”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对拓拔野又多了一分由衷钦佩之意。纤纤目光闪闪,尽是欢喜的神色。科汗淮微笑道:“拓拔兄弟既有极强的音乐天分,体内又有充沛真气,若由你用这珊瑚笛吹奏这金石裂浪曲,再加上科某辅助,必定可以御兽伏敌。”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盯在拓拔野身上,惊佩、期待、欢喜交揉混杂。有一人的眼光越过拓拔野头顶,怔怔的瞧着天壁山崖,突然脱口道:“咦?那……那是什么?”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天壁山离地两丈余高处,赫然多了一道宽三尺高丈余的狭长裂缝,月光照得一片雪亮,裂缝边隐隐刻了几个白字:桃花源。

地上碎石、尘土累累堆积,想来这裂缝原是被岩石密密实实的塞挡起来,被适才科汗淮与拓拔野的笛声合奏的声浪震裂落地,方才重现天日。桃花源?这三字好生熟悉。象是在哪里见过一般。拓拔野皱眉苦想。是了,昨夜在《大荒经》上瞧见过这三个字。

当下从怀中掏出《大荒经》,翻到天壁山这一页,果真看见“……又北三百里,曰天壁山。南北两千里,西侧如被斧斫,桀然而断。曰为盘古开天地时所劈。其势险峭,不可攀越。其东有桃花源洞,相传为盘古一指洞穿。长三里余,可由此穿越天壁……”拓拔野心中狂喜,“啊”地一声,振臂大笑道:“妙极!咱们可以出去啦!”众人瞧见那隙缝之时,心中隐隐已有侥幸之意,听得拓拔野喜极狂呼,纷纷大喜,有些游侠竟在地上翻起筋斗来。众人突然全部噤声,齐毅低声笑道:“他奶奶的,可别让水妖听见啦。”

另一人笑道:“明日水妖大军压近一瞧,咦,这些游侠怎地全没了踪影,难道都长了翅膀飞走了吗?哈哈,那时咱们已经到了蜃楼城里喝酒吃肉啦。”

众人轰笑。当下金族游侠施放幻镜真气,在那桃花源洞隙前立起一道六丈来高的幻镜屏障,远远望去,丝毫瞧不见那裂缝,倒是影影绰绰看见山下或坐或躺,围了许多游侠。

众人则绕过那幻镜,跃上桃花源,次第朝里走去。洞中一片漆黑,湿气甚重,鼻息之间尽是青苔的气味。科汗淮走在最前,手持三昧火炬,侧身朝里走。洞中空气稀薄,倘若是寻常火炬早就熄了,但那三昧真火却甚是奇怪,反倒越燃越亮。拓拔野觉得空气有些窒闷,当下运转真气,热力游走,烦闷稍减。手掌所触处,洞壁青苔遍布,极为湿滑,脚下尽是碎石,每踩一步便咯吱直响。

纤纤毕竟是小女孩,对这黑暗神秘的山洞没来由地颇为害怕,虽然跟在父亲身后,却常常杯弓蛇影,发出尖锐的惊叫声,忍不住朝后缩退,不住地往拓拔野的怀中躲去。拓拔野不得已,只好拉着她的手朝里走。纤纤的小手被拓拔野紧紧握住,感觉到他温暖的掌心和好闻的气息,心中逐渐平定下来,又羞又喜,脸上发烫,竟然渐渐忘了这是在一个陌生神秘的洞穴中,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望下走,心中倒希望这条黑暗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突然听见“丁冬、丁冬”清脆悦耳的滴水声,众人心中大喜,倘若前方有水,则必有出去的道路,当下回头传递讯息,纷纷加快了步伐。火光摇曳,洞中明暗不定,拓拔野心想:“世事当真难以预料,七日之前,我还是在南际山上游荡的流浪儿,今日竟与这些英雄好汉一道去拯救大荒自由之城。短短几天认识了这许多朋友,莫名其妙得到一身真气。上天对我,还真是不错。不知道雨师姐姐眼下怎样了?仙女姐姐又在哪里呢?这往后的日子,难道便如同这山洞般神秘而不可猜度么?”水声越来越响,湿气越来越重,眼前突然一亮,前方竟是个可容纳数百人的大山洞,一道亮光从那石洞大堂的正顶直直的照射下来。

拓拔野抢前几步,抬头望去,顶上竟是一个方圆丈余的天然石洞,由千仞高的天壁山顶径直破入这“桃花源”中。

此时月正中天,由这天洞朝上望去,竟恰巧可以看见如钩弯月。峰顶山泉经这天洞汩汩流下,一丝丝地滴入脚下的石沟之中,汇成洞内的小山溪,朝东流去。那泉水流到东侧石壁,又从石壁下高不盈尺的石沟中流了出去。掣火四顾,偌大的山洞除了这顶上千仞天洞与东侧的尺余石沟之外,竟然别无出口。过不多时,群雄陆续进入这大石洞中。众人查遍四壁,都未找到任何出口或是机关。要想从这天洞或是从那水沟出去,除非变成小鸟鱼虾。眼见时间流淌,脱身无方,大家不由又开始沮丧起来。科汗淮站在东侧石壁旁,沉吟不语,突然伸出手,在石壁上反复敲打,回音空洞。众人登时大喜,叫道:“这石壁之后必有通路!”科汗淮沉吟道:“奇怪。但这石壁不象是岩石,难道其中另有玄机么?”当下示意众人远远避开,缓步走到距东侧石壁丈余处,右臂高举,“嗤”的一声,断浪气旋斩吞吐出鞘。群雄远远地避开来,将双耳塞上,屏息静观。科汗淮低喝一声,右臂猛冲,青光蓬然,断浪气旋斩以雷霆之势朝前刺去。“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石土飞溅,洞中四壁石头簌簌落下。尘烟散尽,众人举起火炬望去,出乎意料之外,东侧石壁并未被洞穿,只是震落了一地的石块,露出青黑平滑的平面来。

游侠中有人吃惊道:“北海玄冰铁!这山壁是北海玄冰铁所铸!”科汗淮面色凝重,沉吟道:“定是有人用北海玄冰铁将这出口完全封住。以我的断浪气旋斩,还不足以劈开玄冰铁。”

拓拔野凑身上前,借着火炬的光芒,看见玄冰铁上竟刻了一行小字:玄冰为界,水木相安。木灵感仰、水汁光纪盟誓于大荒536年。众人方知,这玄冰铁竟是五十年前木族青帝与水族黑帝在此划地为界时,立下的界碑。青帝、黑帝在天壁山划界之事素无人知,想来是他们不欲妄动刀兵,而私下在此盟誓立界。但这和平之举,今日竟害惨了为自由之城的和平奔走的游侠们。科汗淮道:“这玄冰铁之后必定便是天壁山的东侧。只要打通这玄冰铁,咱们黎明前便可以赶到蜃楼城。”但要如何打通,却是一件大大的难事。众人在洞中坐了下来,冥思苦想。拓拔野心想,不知神帝的《大荒经》中有无破解之法。当下又翻出书来,反复查找。

《大荒经》原是记录大荒各地地理风俗、宝藏灵兽的奇书,书上记录玄冰铁乃是用火族三昧真火焚烧木族的金刚木,再将金族的玄铁放于火中炼烧四十九年,而后再以土族七彩土包裹,最后沉入北海,由水族北海寒冰自然寒化四十九年方成。

因此玄冰铁兼有五行特点,刚柔并济,极难断折,是大荒炼制兵器的极佳原料。因所产甚少,用玄冰铁制成的兵器寥寥无几。他又反复翻了几遍,方才看到北海经上有一行小字写道:“玄冰铁既以五族神器铸成,则惟有五行合一方能破之。”心中大喜,但不知五行合一为何意,突然想起那本《五行谱》,当下又翻了出来,仔细查找。

《五行谱》果有一章名为《五行合一》,定睛看去,只见那上面写道:“五行相生相克,无某一至强之法。天下无敌之术,在于抛除成见,五行合一。然当今天下,五族壁垒森严,各行其是。要寻一通晓五行之人,何其难矣。倘若五族归心,以五族人杰,手脚相接,肝胆相照,经脉互连,必可成浩然正气,则无坚不摧,无敌天下矣。”拓拔野大喜,将这页拿与科汗淮看。

科汗淮皱眉思索,道:“五行合一,天下无敌,科某早已听说。只是要将五行合一,则必要寻找五个修为几乎一样的五族勇士,联体传导真气,否则真气稍弱的一人,必将被其余四道真气合力冲击,极为凶险。”

拓拔野原本欢喜的心情登时被浇了一头冷水。世人修为相差极大,要找五个真气几乎一模一样的人,那可真不容易。科汗淮目光突然一亮,低声道:“拓拔兄弟,科某有一个方法可以一试,不过可能要你冒上极大风险。”

拓拔野大喜道:“冒险我不怕,只要大家能冲出这天壁山,赶到蜃楼城,便是粉身碎骨我也愿意。”科汗淮点了点头,目有嘉许之色,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识豪气,难怪神帝会将此事托付给你。”当下召集众人,说出他的大胆设想。他要五族游侠按五行各自列队,盘地而坐,以手掌抵于前一人后背,然后按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五行规律,木族第一人将手掌抵于火族最后一人的后背,火族第一人将手掌抵于土族最后一人的后背,如此排成一字长队,水族群雄列于队伍最前,而他又列于水族队列的最前。

他将五族相生导引的浩然五行真气经导自己的经脉,再输入拓拔野的体内。由于拓拔野原非五族中人,体内强势真气也非五族中任意一种,想来应不会受五行相克之苦。

而他体内无属性的强大真气,恰恰可以如大海一般吸纳五行真气,而汇成浑然一体的强大力量。唯一忧虑之处,便是拓拔野是否能调动、掌控汇聚而来的浩然真气。倘若这真气无法及时导引到那北海玄冰铁上,而在拓拔野体内爆炸的话,不仅他一人经脉尽碎,所有人只怕都要经脉断裂,非死即残。众人面面相觑,颇有忧虑。齐毅跳将起来大声道:“他奶奶的,老子这条命本就是拣回来的,要不是科大侠,早就死在好几回了。就算死在这里,总算有个墓穴可葬!”

众人被他一激,豪气顿生,纷纷跳将起来,决意殊死一拼。当下科汗淮将拓拔野叫到一旁,竟将自己毕生所创的“潮汐流”口诀毫无保留的教与拓拔野。口诀简单,仅有百余字,教的乃是如何天人感应,调息御气,但其中深意自非一刻便能领会。

科汗淮拣其至关紧要之处细细教诲,拓拔野生性聪明,一听即懂,恍如醍醐灌顶,喜不自胜。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拓拔野在科汗淮传授下,自行导引体内真气,果觉流畅通达,随心所欲,比之日里又强了十倍有余。以他之天资、体内真气,再加上科汗淮的教佐,可谓突飞猛进。

拓拔野心中狂喜,自知便这半个时辰里,自己已上了数个台阶。科汗淮见他已基本弄通要诀,可以导引真气,这才让众人布成“五行长蛇阵”。拓拔野盘膝坐在玄冰铁墙之前,闭目调息,凝神丹田。“天人合一,气如潮汐”,他心中默颂这八字,缓缓将真气流转起来。

其时月已西偏,那月光虽不能射入洞中,拓拔野却在意念中感受到那新月清辉。体内真气如同午夜潮生,周转澎湃,在经脉中汹涌如海。突然背上一热,一道热力、两道热力、三道热力……无数道真气滔滔不绝地从后背涌将进来,那些真气在他体内周转,汇入他体内既有的真气之中。

他逐渐可以辨认出五种不同的真气。五种真气两两相生,首尾循环,越生越强,仿佛五道河流汇入大海,虽然浪花激溅,波涛汹涌,但终于汇成浩荡大洋。体内真气如潮水般越涨越高,越流越急,撞击得他五脏六腑难受不已。毕竟他刚刚学会“潮汐流”,虽是不世天才,但要在这短短时间内,完全学会控制这海啸般的真气,却也殊无可能。科汗淮见他衣服鼓舞,“吃”的一声破了一道口子,既而又破了一道。全身簌簌摇摆,知道他难以驾御体内真气,当下运气进入他的经脉,帮他周转真气。

科汗淮此举极为危险,对方体内真气远远大于自己,稍不留神,被对方失控的真气涌将进来,则经脉立碎。他只运气片刻,额上便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来,涔涔而下。纤纤站在数丈之外,瞧见父亲面色惨白,从未有过的吃力,心中担忧害怕,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众人绵绵一线,尽是面色惨白,惟有拓拔野周身衣衫鼓舞,头颈通红。突然听见他一声大喝,双掌齐齐拍出。

轰然巨响,如十万个焦雷齐鸣,众人耳中塞了布帛,却仍被被那嗡嗡的震鸣声震得几欲晕去。浩大的气浪狂涌上来,登时将众人抛飞出去,撞落在各个角落里。纤纤尖叫声中,山洞内石屑如雨,仿佛整座山要崩塌一般。尘烟弥漫,什么也瞧不见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群雄方才悠悠醒转。睁开眼瞧见的,便是东侧玄冰铁墙上两丈方圆的口子。

月光如水,从那洞口斜斜流淌而入。众人齐声欢呼,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拥抱。大荒至为坚硬柔韧的玄冰铁墙竟被他们合力击破。只要五族团结,五行合一果然可以天下无敌。拓拔野坐在地上,看看自己的双手,再看看那玄冰铁墙,心中百感交集。适才发出那一掌时体内真气如火山喷薄,情景仿佛数日前误服所有神农丹一般。但多亏科汗淮在背后适时发出一掌,将他所有真气推到双掌掌心,导引释放出巨大的力量。回头寻找科汗淮,他正牵着纤纤的手,微笑着朝他走来。

纤纤挣脱父亲的手,奔到拓拔野身边,满脸担忧道:“拓拔大哥,你没事吧?”拓拔野一愣,哈哈大笑道:“我现在再好也没有啦。”群雄大难不死,彼此情谊又增加了几分,纷纷过来拉起拓拔野,谈笑甚欢。齐毅笑道:“拓拔少侠,你这一掌可把咱们大夥儿的气都给出啦。真他奶奶的过瘾。”

有一金族游侠从地上拣起玄冰铁的断片,眉飞色舞道:“妙极妙极!平白得了这许多玄冰铁,可以打上几把快刀啦!”

众人大呼赞同,纷纷将地上的玄冰铁纳入袖中。有些没拿到的,便讨了一块玄冰铁,在那墙上乱凿。群雄谈笑声中,朝外走去。

清风明月,豁然开朗。弯月虽已西斜,但还未被山顶遮盖,月光将眼前照得一片明亮。四野开阔,桃树离合,不知名的野花绚烂地开了一地,花瓣上的夜露闪闪发光。从洞中流出的山泉汩汩而下,注入山下的小溪之中,在月色里晃动着银亮的粼光。眼前安宁寂静,万籁无声,只有淡淡夏虫交织着丁冬流水。想起山的那一侧,当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拓拔野蓦然没来由的想起玉屏山上,那刻在石壁上的歌词来:“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生变幻莫测,竟比那浮云还要无常。群雄下了山,在那溪流边饮水洗漱,就地歇息。

此时众人心中如释重负,喜乐安平,说不出的轻松,喝了几口甘甜的泉水,便倒头而睡。这一觉睡得颇为香甜。虽然不过一个时辰,便被科汗淮叫醒,但众人尽皆觉得精神大振,仿佛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量。拓拔野翻查《大荒经》,对众人笑道:“妙极。此地距离蜃楼城海岸只有三十里地。”

科汗淮点头道:“眼下咱们没有坐骑,惟有徒步前行。不过不打紧,不到天亮,那幻镜不灭,水族围兵便断然不会发觉。咱们全速步行,天明时必定可以到达。”当下众人朝东疾行。拓拔野起初不知如何轻身纵跃,更不会御风飞掠,群雄中几个擅长御风飞行术的游侠倾囊相授,过不多时,拓拔野竟也能提气疾行。奔了一个时辰,他已运用自如,仗着体内雄沛真气,甚至可以腾云驾雾地长距跳跃,心中欢喜难以描述。黎明时分,终于到达海岸边。海上乌云横锁,晨星寥落,乳白色的朝雾弥漫在沙滩上,阵阵海风侵寒入骨。

群雄正要四下寻找渔船,忽听海上传来号角声,白雾之中突然隐隐约约出现了几十艘小船,箭也似的飞来。“嗖嗖嗖”箭如飞蝗,破空射来。群雄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连忙拔出兵器格档。科汗淮长声道:“古浪屿科汗淮,拜诣蜃楼城乔城主!”乱箭顿止,有人大声道:“倘若是科大侠,请借断浪刀一观。”科汗淮当下挥舞“断浪气旋斩”朝海中劈去,轰然巨响,海浪激射十余丈高,漫天洒落。那几十艘小船所在海面却仅微波荡漾。

海上那人喝彩道:“果然是科大侠!小人蜃楼城宋奕之,适才多有得罪。”科汗淮道:“两军交战,谨慎为上。不知乔城主身体康复了么?”

寒暄交谈中,蜃楼城的快船已急电般驶到海边,当下众人上前相互抱揖行礼,自报门庭。

那宋奕之是个高瘦的男子,两眼炯炯,瞧起来十分精明干练。他正与科汗淮相谈,听见拓拔野自报姓名,耸然动容,上前跪倒道:“蜃楼城全城上下感谢拓拔少侠冒死前来相救。神帝洪恩,何以为报!”拓拔野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扶起。交谈之下,这才明白那日段聿铠等他不到,一路寻将回去,到了蜃楼城将此事禀报后,又带了数千精兵重新出城寻找。

拓拔野笑道:“惭愧惭愧,那日我被雨师国龙女所擒,所以段大哥寻不着我。段大哥的伤全好了么?”

宋奕之道:“托少侠洪福,已经康复。要不怎会这么生龙活虎地四处寻找少侠呢。”众人大笑。于是众人纷纷登上快艇,朝蜃楼城划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朝雾散尽,乌云开处,一轮红日自海上跳出。万里绿海,金光粼粼,众人沐于阳光之中,谈笑风生。

突然,纤纤极为兴奋,拽着拓拔野的衣襟,手指前方叫道:“拓拔大哥,你瞧那是什么!”

东南碧海中,一座海岛破浪矗立。岛上,一座雄伟瑰丽的城池巍然摩云。那城池似以白玉、水晶、珊瑚砌成,借着山岛之势构筑而成,高十余丈,飞檐流瓦,勾心斗角,在朝阳下变幻着万千光泽,剔透玲珑,宛如梦幻。宋奕之笑道:“这便是蜃楼城了。虽然比不上古浪屿有趣,但也好玩得紧。”群雄纵声欢呼。

拓拔野心中兴奋不已,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这大荒自由之城。阳光灿烂,碧海金光。湿咸的海风徐徐吹来,将连日来跋涉的疲惫一扫而光。快艇如飞,向着蜃楼城疾驶而去。

这一日是几年来,蜃楼城里最为热闹的一日。早有探兵快船如梭,赶回蜃楼城将神帝使者莅临的消息传遍全城。

五万城民万人空巷,都涌到城门港口,争相一睹神帝使者与断浪刀科汗淮的风采。群雄刚从港口登陆,便听到礼炮轰鸣,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海岛、城楼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群雄激动,振臂高呼。拓拔野心中更是如海潮澎湃,周身热血沸腾,连日来的艰辛困苦登时忘得一干二净。

蜃楼城除了城主乔羽重伤无法出门之外,其余所有将领尽皆赶到港口迎接,一行十六员大将尽是高大魁梧的大汉,雄姿英发,洒落豪爽,众游侠不禁大为心折。蜃楼城众将听宋奕之引见拓拔野,立时纷纷拜倒。拓拔野虽知他们乃是因自己神帝使者的身份,感激圣恩,方才行此大礼,但心中难免惴惴,颇为不好意思,连忙一一扶起。

众人自报姓名,蜃楼城群雄听得科汗淮大名时,无不耸然动容,喜形于色,纷纷恭敬行礼。双方中有些乃是相识多年的故人,此次重逢,更是欢喜不尽。人头耸动,姓名繁杂,一时间拓拔野也记不住许多名字,倒是一个红胡子大汉长相雄奇、名字有趣,叫做烈九,一下便记住了。

拓拔野笑道:“这名字当真有趣。烈酒。倘若与人打架,无须动手,只需喷上一口酒气,就将他熏得醉倒。”

众人大笑,心想:“这少年使者果然如段大哥所说的那般可亲。”心下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烈九哈哈大笑,他说起话来有些口吃,张大了嘴,发不出声,眨巴了半晌眼睛才挤出一句话道:“醉倒了他,他还、还、还得给我酒、酒钱呢!”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蜃楼城群雄拥簇着拓拔野、科汗淮等人朝城里走去,人潮退让,欢声雷动。

拓拔野耳中不断听到有人议论道:“这便是神帝使者么?果然年轻的很。”“啧啧,年纪轻轻,又长得这般俊,难怪龙女也为他着迷啦……”他赫然竟已成为蜃楼城的传奇英雄。拓拔野朝着人群微笑示意,神采飞扬,瞧在众人眼里,更觉魅力平增,不由又是一阵骚动。

放眼望去,不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挤在人群里,秋波频传,笑靥如花,拓拔野禁不住怦怦心跳。

突然一只柔软滑腻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掌,低头望去,正是纤纤。她撇了撇嘴道:“瞧你得意得连叫什么都记不得啦。哼,见了美貌姑娘,便将你的那位眼泪袋子姐姐忘了么?”拓拔野一楞,这小姑娘尖牙利嘴,自己常辩不过她,这次又被她噎了个正着,只好装做没听见。她的手拽得甚紧,抽不出来,便只有任她缠着自己,朝里走去。

拓拔野虽然不过十五岁,但自小流浪,成熟颇早,兼之误服十四颗神农丹,骨骼肌肉都膨胀变化,倒似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与纤纤走在一起,宛如一对璧玉兄妹,也不知羡杀了多少蜃楼城父母。蜃楼城依岛筑城,鬼斧神工。城墙雄伟,昂首望去,桀然天半;楼台瑰丽,眩光迷离,瞧得众人目不暇接。

拓拔野更是事事新鲜。一路上,宋奕之指点建筑,给拓拔野等人导游解说诸多旧事典故,大长见识。

这蜃楼城原是三百多年前,木族青帝采东海珊瑚、龙宫水晶与昆仑白玉筑成,原为木族祭天之圣地。后因木族南迁,这蜃楼城便逐渐成为木族在东海上的要塞。

城墙堡垒乃是由三百年前第一巧匠君素光设计,坚固雄伟,有东海第一城之称。同时又极为典雅瑰丽,一砖一瓦尽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城中极为干净整洁,街道全由鹅卵石与海底细砂铺成,两侧遍植丈余高的东海珊瑚树与大荒各地的奇花异草。城中民居错落有致,尽是白玉与青柚木等海底奇木所建,镶嵌水晶窗户,风格变化多端,或为亭台流檐,或为圆瓦庭院,虽然相差颇大,却颇为和谐。

原来这三十多年来,众多游侠归集蜃楼城,其中颇多能工巧匠,是以楼房式样翻新出奇,乔羽又素来宽容自由,海纳百川,城中建筑更加风格多样,方圆十里的岛城竟成了大荒各族所有建筑的微缩与集合地。

一路走来,更是令群雄大开眼界。蓝天白楼,绿海红树。水晶窗在阳光下闪烁着眩目的美丽光芒。众人随着他们浩浩荡荡的走在后面,满城百姓夹道欢迎,他们服装各异,五彩缤纷,丝毫不受当时族规限制,满脸均是欢喜之色。

如此走马观花走了半晌,来到城东集贤苑,这里是蜃楼城接待贵宾之处,也是昔年水族圣女及青帝祭天时下榻之处。

集贤苑坐落城东巨岩之上,巨石悬空,朝东海探出数十丈。苑中楼台俱由水晶与沉香木建成,如一座座透明的四方盒子,玲珑剔透,异香扑鼻。宋奕之等人安顿好众游侠之后,方才告退。群雄连日奔波,到达目的地,心情一旦放松,那困乏之意立时又涌将上来。当下各回房间,吃了些海鲜蔬果,沐浴休息。拓拔野的房间恰好对着南面大海,打开水晶窗,下面是一片艳红的珊瑚林,火焰般燃烧到海边。金黄色的沙滩迤俪环绕,碧浪一波波地涌上来。

阳光绚烂,海风凉爽。

拓拔野凭窗眺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去休息。心中兴奋,翻来覆去,脑中尽是这几日发生的奇事,又看了半晌泪珠坠与那白衣女子的玛瑙香炉,方才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宋奕之等人已在集贤苑等候,请拓拔野与科汗淮到碧木楼会见乔羽。两人随着宋奕之朝城中走去。一路上不少人认出神帝使者与断浪刀,又纷纷行礼。

拓拔野学着科汗淮一面拱手回礼,一面走去。过不多时,众人便到了一座古朴的青藤木楼房前,想来便是乔城主府邸,看起来颇为普通,甚至远不如一些民宅富丽堂皇。大门口两个卫兵见是宋奕之,连忙将大门打开,进屋通报。片刻后便有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少年大步走出,拜倒道:“家父受伤,行动不便。蚩尤代父接迎神帝使者大驾。”

拓拔野连称不敢,将他扶起。那少年抬头瞧见拓拔野,轻轻“咦”了一声,似是对他如此年轻颇为惊讶。两人年纪相仿,身高虽是拓拔野高了些须,但瞧来相差不大。蚩尤古铜色皮肤,肌肉结实,眉目英挺,脸上尽是尽是桀骜不驯的神色,虽然恭敬行礼,但依旧不卑不亢,傲气凌云。

拓拔野笑道:“我和你差不多大,你叫我拓拔便是。”蚩尤道:“不敢。”神色却放松了许多。

转头瞧见科汗淮白发飘飘,青衣鼓舞,蚩尤脸上顿时露出狂喜敬佩的神色,行礼道:“这位想来就是断浪刀科大侠了?蚩尤慕名已久,今日始得拜见,三生有幸。”

科汗淮微微一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子。贤侄年纪轻轻,便有大家风范,难得。”众人边说边望里走。里院更为朴素,四院环合,庭中种了几株梧桐,蝉声密集。

众人随着蚩尤掀开布帘,进了主房。

房中颇为宽阔,阳光透过水晶窗照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斜躺在床上,形容憔悴,但一双虎目仍是光芒闪闪。

他起身笑道:“神帝使者与科兄为敝地干冒奇险,生死相助,满城百姓无不感铭于心。在下不能远迎,真是抱歉之至。”

科汗淮摆手道:“乔城主孤身独斗蓝翼海龙兽,为民除害,负伤在身,再出此言,可要让科某汗颜啦。”

众人齐笑。拓拔野见乔羽受伤如此之重,兵临城下,犹自如此乐观淡定,大为心折。乔羽目光炯炯望着他,叹道:“英雄自古出少年。段狂的赞誉果真一点也不假。”

拓拔野脸上一红,笑道:“段大哥过誉了。其实真正的英雄豪杰是这四面八方赶来的游侠。明知前途凶险,依旧一往无前。那才是真正的难得。”乔羽点头微笑,道:“年轻人如此谦恭,真是难得。不知神帝他老人家还好么?”

拓拔野心中诧异,心想难道段大哥竟没将此事告诉他么?突然明白,段聿铠必是担忧这消息影响城中士气,且血书与神木令还在他身上,下落不明,公布此事不到时机。想不到他瞧起来粗豪,却也颇为心细。

但眼下他已经来到蜃楼城,此事无须再隐瞒,当下肃容道:“实不相瞒,七日前神帝已经在南际山上羽化登仙了。”众人大惊失色,齐齐惊呼,便连科汗淮也陡吃一惊。

拓拔野朝科汗淮苦笑道:“科大侠,昨日凶险,我怕影响士气,所以才不得已说谎。”

科汗淮微微一笑,点头道:“做的很对。”乔羽怅然若失,半晌方叹道:“是吗?这可真是大荒百姓的损失。”

拓拔野从怀中取出神帝血书与神木令,交给乔羽道:“神帝临终遗命,托我带令牌与血书到此,令水族立即退兵。”乔羽展开血书,才看得片刻,热泪便滚滚而下。乔羽折起血书道:“此事关系重大,暂时不能让外人知道神帝驾崩。需得让水族退兵、签定和约之后,再昭告天下。”众人点头称是。

神帝驾崩的消息若是传到大荒,天下不知又要生出什么波澜来。众人心中都隐隐有些不祥的郁闷之感。群雄又聊了一阵,乔羽体力不支,脸色越转难看,豆大的汗珠淌了一身。科汗淮知道他身受重伤,勉力支撑了许久,微弱的真气已经散开,当下拍拍拓拔野起身告辞。

乔羽笑道:“蜃楼城百姓今夜要宴请各位。奕之、蚩尤,你们带着两位到海滩上赴宴吧。”

宋奕之与蚩尤躬身领命,带着两人退了出去。众人来到西面珊瑚海滩时,夕阳已被对岸天壁山吞没,淡蓝的夜空中星辰隐隐,凉风习习。

沙滩上人头涌动,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张张笑脸。纤纤远远瞧见他们,便一路奔了过来,一只手拉住科汗淮,一只手拉住拓拔野,朝里走去。沙滩上欢声笑语,人们围坐篝火烧烤牛羊、海鲜,喝着自酿的美酒。年轻的游侠们与姑娘围着篝火,跳着舞蹈,五弦琴的欢快旋律响彻沙滩。拓拔野一边为众人烤炙拿手的焦骨鱼,一边与周围游侠谈笑。

突听轰声巨响,众人掉头望去,岛心山丘有人燃放烟火,一道道绚丽的烟花划破夜空,漫天绽放。沙滩上响起沸腾的欢呼声。爆声连响,深蓝的夜空突然开满了烟花,层迭绽放,变幻多端,一朵朵五彩缤纷,光怪陆离。

声声海浪,徐徐夜风,拓拔野手中端着烤鱼,一转头瞧见纤纤正笑吟吟的望着他,秋波迷离,在篝火的照映下,跳动着火焰的光泽。

那眼神这般熟悉,又这般动人。让他想起了谁,又忘记了谁。他心中突然怦怦乱跳,一阵迷茫,手指一松,烤鱼掉在了沙滩上。蜃楼城的夏天,就在这漫天烟花中悄悄来临。

翌日凌晨,宋奕之、科汗淮率领三百名精兵携血书与神木令,直奔朝阳谷围兵的大本营,出乎意料之外,前日还旌旗林立、帐篷密布的朝阳谷三军,今日竟已空空荡荡,人影全无。只有灶坑炭木依旧星罗棋布。宋奕之领军朝南疾驶,沿途经过七个朝阳谷营地,无一不是如此。想来定是水妖眼见狙击科汗淮、拓拔野不成,知道大势已去,索性悄然偃旗息鼓,连夜拔寨撤退。当下宋奕之引兵东返。蜃楼城军民听得水妖撤退,无不欢欣鼓舞,又大大热闹了一番。乔羽仍有所疑虑,又陆续派遣九路探兵,侦骑四出。终于确定所有水妖围兵昨夜已全部撤回水族境内。傍晚时所有探兵全部返回蜃楼城,段聿铠也率领数千精兵赶回城中。

段聿铠刚登上港口,便有人报神帝使者已安全到达,白龙鹿虽未听见拓拔野的名字,却似乎已闻着他的气息,欢声长嘶,昂首踢蹄,险些将段聿铠抛将下去,然后猛地撒开四蹄,欢鸣着朝城里狂奔。众人见段狂人在一匹似龙似鹿的灵兽上颠簸乱舞,大呼小叫,无不好笑。拓拔野正与群雄在集贤院中吃饭,忽听得外面远远传来欢嘶之声,大喜过望,跳将起来,朝门外奔去。

刚奔到院中,白影一闪,狂风卷来,已被某物扑倒在地,一条湿哒哒的舌头随之舔将上来,将他从头到颈,彻底扫上一遍,温热的鼻息喷得他瘙痒难当。拓拔野哈哈大笑,双臂将他搂住,道:“鹿兄,可想死我啦!”那白龙鹿嘶鸣不已,似是在说:“我也想死你啦。”

突听有人气喘吁吁的笑道:“这个畜生,闻见你的气味,就发了狂似的乱奔,将我跌得一身泥。”抬头望去,一个大汉浑身泥土,笑呵呵的站在门口,正是段聿铠。拓拔野大喜,两人曾患难与共,此番重逢,更为亲热,如相识多年的老友般嘻哈聊天。苑中群雄闻得声音,纷纷出来,当下互为介绍,俱极欢喜。纤纤瞧见那白龙鹿,颇为喜欢,上前抚摩它的头,笑道:“拓拔大哥,它是你的朋友么?长得可真奇怪。”

拓拔野笑道:“正是,不过他可傲慢的很,不睬别人。”

岂料那白龙鹿似是对纤纤颇为喜欢,眯了眼任她抚摩,低嘶不已。拓拔野大为讶异,纤纤则得意不已,格格笑个不停。当夜,蜃楼城再次全城欢宴,乔羽也勉力出场,与拓拔野、科汗淮等赶来援助的群雄敬了数十杯酒,这才告退。此后十余日,蜃楼城依旧侦骑四出,始终未见水族有何异动。

乔羽又派遣五路使者将神帝圣谕分别送至五族都城,递交长老会,一场战祸就此出人意料的消弭于无形。举城上下,对拓拔野、科汗淮等人都极为感激。和平既定,自第三日起,便有游侠陆续告别而去。

拓拔野与科汗淮也欲告辞,却被乔羽等蜃楼城军民苦苦挽留,几次人已到了码头,又被拉了回来。盛情难却,何况拓拔野素以四海为家,离开此地,也不知将往何去,纤纤又在岛上玩得乐不思蜀,是以两人决计在蜃楼城中住上一段时日。既已在蜃楼城住下,科汗淮索性以沛然真气帮助乔羽疗伤,重新打通、修复他的奇经八脉。

拓拔野对医药颇有兴趣,又得了神农的《百草谱》,四下为乔羽寻找、配置疗伤奇药。岛上五族游侠带来的诸多奇花异草中,不少符合药方。拓拔野每日清晨熬上一壶药,到中午时给乔羽服下。

如此双管齐下的治疗,过得几日,乔羽始有好转之势。举城上下,都颇为欢喜。乔羽之子蚩尤对拓拔二人更是大为感激。但乔羽经脉震毁,原非短日可以康复,拓拔野翻遍《百草谱》,倒是寻着几味极为有利的猛药,可惜遍岛上下,都没有这些奇草。蚩尤起初虽然颇为矜持,与拓拔野相遇时恭敬有礼,但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时日一久,便露出原形来。

拓拔野又素来外向开朗,极易与人交成朋友,而且对蚩尤不知怎地,心中很有好感,有心与之结交。十几日下来,拓拔野与蚩尤已是颇为熟稔的朋友。

蚩尤性子狂野桀骜,勇敢顽强,虽然话语不甚多,但却颇富威信,在岛上乃是诸多少年的领袖。跟随蚩尤的一帮少年听说拓拔野诸种壮举,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日围着他,缠着他说些路上趣事。

拓拔野连比带划,口沫横飞,叙述间不免有所夸大,直听得众少年眉飞色舞,啧啧称奇。关于仙女姐姐与雨师妾一节,拓拔野只是轻描淡写地提过,但已令众少年干吞馋涎,悠然神往。蚩尤素来喜欢冒险,对拓拔野的经历也是大为倾羡。

一干少年终日厮混,越加熟稔亲密。只是那纤纤也终日跟着拓拔野,形影相随,直如兄妹。拓拔野一则颇为喜欢她,二则苦于摆脱无法,只好由她。

众少年见她是断浪刀科汗淮的千金,无不大献殷勤。加上她娇俏可爱,更被众人奉若公主。

这一日吃完午饭,拓拔野约了蚩尤在城南沙滩相见。他乘着纤纤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一路飞奔,逃也似的到了岛南沙滩。

艳阳高照,白沙碧水,海风中满是湿咸温热的气息。沙滩上横七竖八地搁了几十艘渔船,五颜六色,错落有致。

十几个渔家少女在海边晾网,瞧见拓拔野,纷纷嫣然微笑,眼波频传。忽而交头接耳,望着拓拔野发出格格脆笑声。

拓拔野分花拂柳,一路微笑招呼,众少女被他那温暖的微笑引得芳心剧跳,连手中的活儿都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直到他走出好远才缓过神,纷纷红了脸互相取笑。

远远的听见蚩尤呼喊,循声望去,却见他站在一艘白色的小艇内挥手。拓拔野飞奔入海浪之中,跳上小船,笑道:“怎地就你一个人?”

蚩尤嘿然笑道:“带你去一个地方。”拓拔野见他说得神秘,登时起了好奇之心。

两人齐齐摇桨,朝东边峭石林立的礁岩群驶去。拓拔野在蜃楼城住了近月,早已颇为熟悉,知道那边兀石嶙峋,暗礁遍布,极少人去,心中更加诧异。开口问了数次,蚩尤只是嘿然微笑。

拓拔野好奇之心更盛,不知蚩尤要带他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小船绕过一块巨大的尖石礁,便到了暗礁区。太阳已过中天,酷热阳光被岛石与礁岩遮蔽,煞是阴凉。

蚩尤似是对这一带极是熟悉,哪里有暗礁,哪里有勾绊,他仿佛闭了眼也能知道一般。小船左折右转,过了片刻在一片环立的礁石中停下。

巨礁围合,正前方一块七八丈高的巨大石壁兀然峭立,昂首望去,阳光恰好在那石沿上闪耀迷离。

拓拔野笑道:“便是这儿吗?”蚩尤不答话,只说了一声:“随我来!”突然一头扎入海中,水花四溅。

拓拔野好奇心大盛,也猛吸一口气,跃入水中。海水清凉,极是惬意。他水性颇佳,在水中睁开双眼,见蚩尤如游鱼般灵活自如的朝深处游去,便紧随其后,翩然游动。

海水灰蓝,远处迷蒙一片,影影绰绰可以看见暗礁林立,鱼群穿梭。蚩尤绕到那巨大石壁的东南下方,在一个四尺来宽、一丈余长的隙缝旁停住,轻轻招手。

拓拔野游上前去,随他钻入那隙缝之中。

里面一片漆黑,海藻迎面拂来,如弱柳扶风。蚩尤拉住拓拔野的胳膊,急速上升。草藻乱舞,拓拔野右腿险些被缠住,顿了一顿,终于在一口气即将憋尽之前,冲上了水面。

眼前一片明亮,拓拔野大口喘气,伸手挡住光线,过了片刻,才眯着眼四下扫望。坚岩陡壁,环水包合。南侧石壁高约六丈处,有几个数尺宽的大洞,阳光恰好从石洞中斜斜射入。

四周石壁上青苔遍布,水光摇荡。北面石壁上有一个极大的洞窟,幽深不知底。蚩尤便湿漉漉的坐在那石窟的岩石上,微笑道:“就是这里了。”

拓拔野游到边上,由蚩尤一拉,攀爬上去,笑道:“这倒是个极为隐秘处。”蚩尤嘿然道:“此处除了我和你,再没有人知道了。”

少年常有自己的隐秘之地,惟有至为亲密的好友,才能分享。蚩尤今日将拓拔野带到此处,那自便是将他视为极好的朋友了。

蚩尤性子桀骜狂野,虽然受父亲影响,言语不多,勇猛顽强,颇具领袖气质;但是外冷内热,内心深处却是率性而为。

拓拔野随和不羁,开朗风趣,两人性格虽不同,却相得益彰。相处时日虽不久,在蚩尤心里,却仿佛早就认识了一般。况且拓拔野对蜃楼城与乔家都有大恩,这份交情便更要厚重。

拓拔野闻言大为感动,他从小流浪大荒,受人白眼,虽然生性开朗乐观,但毕竟觉得孤单落寞。十几年来的好友,除了当日的阿黄,便是白龙鹿。自遇见神农以来,虽然认识了不少英雄豪杰为忘年交,但比之同龄知交的感觉自然又大大不同。

这半月里,与蚩尤等一干少年厮混,实是一生中至为快乐的日子,心中早已将他们当作极好的朋友。今日见蚩尤将他独自带到此处,真挚之情不言而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忖道:“这一生一世都要与他做最好的朋友。”

两人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坐在石窟沿上。阳光闪耀,凉风穿隙,石壁上水光荡漾,清凉舒爽。

蚩尤跳将起来,道:“拓拔,你随我来。”取出三昧火折子,“唰”地打亮,朝洞窟里走去。

那洞窟地上凹凸不平,水洼深浅各异。岩壁上水珠颗粒流淌,极为潮湿。偶有水蛇从脚下蜿蜒而过。

火光跳跃,前方幽深黑暗,空洞寂静,水珠声丁冬作响,伴着他们的脚步声更显清脆。

拓拔野微笑道:“这里这么隐秘,你是如何发现的?”蚩尤并不回答,却问道:“我们这城叫做‘蜃楼城’,你可知是因何而来么?”

拓拔野虽然对大荒中许多事情不甚了解,但流浪已久,对神怪传说却是颇有耳闻,道:“既是叫蜃楼城,想必与蜃怪有关了?”

蚩尤点头道:“对。据说三百年前青帝在此建城的时候,瞧见海面上蜃气云结,五彩斑斓,漂亮得很。那蜃气变成巨大的城楼,足足过了三天才逐渐消散。青帝认为这是神仙的意旨,便让人依照那蜃气城楼的模样,建造出这蜃楼城来。自那以后。每年青帝都要到这来祭拜天地。”

拓拔野笑道:“难怪这城这般漂亮,象是神仙府邸。”

蚩尤对蜃楼城极为喜爱自傲,听他赞赏,心中也颇为欢喜,笑道:“是啊,那青帝虽然糊涂,却也办了一件好事。”

眉头一皱,又道:“可是今日的青帝却是不折不扣的乌贼笨蛋。先人留下的第一名城,竟然置之不理,任由水妖攻占,真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想到青帝不发救兵,登时怒从心起,既将拓拔野视为好友,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拘束,口头语便脱口而出。

拓拔野听他说“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大觉新奇,颇感有趣,哈哈大笑,也道:“是极是极,真他奶奶的紫菜鱼皮!”

两人哈哈大笑,四壁回音,极是畅快。

这一笑之后,又觉彼此之间亲密了数分,比之方才的略微拘谨又有天壤之别。

蚩尤道:“蜃楼城中每个月都会瞧见一到几次的蜃气幻景。但即使是同一次蜃气,瞧在每人的眼中也不尽相同。听我爹说,这是由于蜃珠极为奇特,又叫做梦珠,你有什么愿望都会被那蜃珠映像到蜃气之中。在你眼中瞧见的,便是当时你的梦想。”

拓拔野奇道:“竟有这等事?这倒有趣得紧。”蚩尤目光闪动道:“我八岁那年,随爹到海上猎兽,瞧见蜃楼城上空是千军万马,狂奔急骋。当时我只道是天兵天将杀将下来,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拓拔野哈哈大笑。

蚩尤道:“我跟我爹说了后,他却欢喜得很,说我有救济天下的雄心。嘿嘿。”拓拔野笑道:“倘若当时是我,恐怕瞧见的是肥鸡乳猪。”

蚩尤道:“十二岁那年,我在海上又瞧见那千军万马的蜃气幻象。我想起爹说的蜃珠,便想寻来看看,究竟这宝物是怎生模样。于是便仔细观察那蜃气收放的方位。过了几个月,我发现虽然每次蜃气凝结之处不同,但却是随着当时的阳光变化。我又在岛上找了半年,却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拓拔野心想:“若是换了我,多半便要放弃了。”他性子随和,只喜逍遥自在,没有执着于一物的渴求,听蚩尤这般百折不回地寻找蜃珠,颇为诧异钦佩。

蚩尤扬眉道:“如此又过了两个月,我将一年来记录下的每次蜃气方位与当时的太阳位置,反复计算,估计那蜃珠大约便在此处。”

拓拔野吃了一惊,讶然道:“在这里?”

蚩尤嘿然点头道:“对。那日又是蜃气凝集的日子,我悄悄地摇船到附近等候,快到傍晚时,果然让我瞧见几道彩气从这石壁上射出,被那阳光一照,便在远处形成幻景。我想蜃怪定然便藏在那石壁之后!但那石壁太高,我爬不上去,便决定潜水寻找。换了几口气,终于让我发现了此地。”

拓拔野又惊又奇,正要说话,却听蚩尤道:“咱们到了。”

前面突然刮来一阵寒风,火光摇曳,隐隐听见“哗哗”的水声。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一个石柱,豁然开朗。

四壁空阔,闪闪发光,似乎有无数贝珠攀附其上。四处蓝光纵横,如流萤幽舞。

正中一个巨大的水潭,水光潋滟,翻卷漩流,不断地“咕咚”作响,冒出透明的气泡,离水飞出,在幽光下闪烁森冷的色泽。

拓拔野先前只道外面那处地方,已是蚩尤说的神秘所在,没想到这山腹之中,竟然别有洞天。水气清寒,流光迷离,他仿佛置身于一个仲夏的梦中。

蚩尤低声道:“这里就是蜃怪的老巢。”拓拔野微微一楞,道:“什么?”

蚩尤仿佛生怕惊动旁人,低声道:“随我来。”沿着边上峭壁,灵豹般跳跃,瞬间便跃到了左侧一个高高的凹陷处。拓拔野也随之跃上。

蚩尤道:“今天是本月的一次大潮,正好是那蜃怪现身吞吐蜃气的时候。你且留心看那水潭。”

拓拔野大感好奇有趣,定睛凝望。

水潭“汩汩”声响越来越大,涡漩遄急,水浪一层层向上翻卷。水面片刻间便升高了两三尺。水泡越来越多,四处悠然飘舞。

水面越涨越高,距离他们脚下也不过近丈而已。想来这洞内的水也是与外通连的海水,此时正值涨潮。

突然浪花喷涌,整个水面犹如炸将开来一般,登时将拓拔二人浇了个湿透。万千晶莹的水珠中,一个巨大的银白物事高高飞起,在空中翻了几翻才悠悠荡荡地飘落在水面,随着涡流缓缓盘旋。

那怪物竟是一个纵横约两丈的巨大蛤蜊,银白色的壳扇上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道岁纹,虽然紧紧闭拢,却闪闪发光,七彩眩然,仿佛有宝珠匿藏其中。

拓拔野从未见过蜃怪,心下激动,屏息凝神观望。

蜃怪缓缓地张开壳扇,方一开张,便有一道眩目已极的幻彩流光闪电般射出,撞到那洞壁上,反弹激射。

刹那之间,洞壁之内彩光交错飞舞,粲然夺目。四壁贝珠被那幻光映照,更加熠熠生辉。

蜃怪的壳扇一点点张开,彩光更强,流离纵横,朝着他们进来的甬洞电射出去。突然之间,阳光仿佛被蜃气牵引,竟从那甬道之中折射而入,洞内登时一片明亮,便连那翻涌涡漩的潭水,也折射出万千幻彩,光怪陆离。

拓拔野只觉眼花缭乱,触目尽是眩彩流光。那万千纷乱光芒逐渐汇融交合,延展伸缩,蓦地眼前一亮,仿佛超离于这岛腹洞穴。

放眼望去,万里碧空澄蓝似海,白云聚散,繁花似锦,青山如带。碧水环合,木屋寥落,牛羊悠然于山坡之间,炊烟袅袅于夕阳之前。

只觉心旷神怡,似乎乘风翔舞,在那惬意自在的天地间漫游。远远地,听见风入竹林,水声淙淙,那木屋前,一个美丽女子正在微笑呼唤。

那笑容绚烂熟悉,温暖如淡淡斜阳。一时之间记不起是谁,正恍惚间听见蚩尤道:“你瞧见什么了?”登时一惊,幻光绽破,蜃景迷离,又回到这洞窟之中。

转头望去,蚩尤满脸光彩绽放,眉目之间神采飞扬,料知他定然又是瞧见那千军万马的壮阔景象,是以这般意气风发,当下笑道:“没什么,象是小时我住过的地方。”

蚩尤突然右手一指道:“拓拔!你瞧见了么?那蜃景中有你!”声音极是激动,突然哈哈大笑,捶了拓拔野一拳,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穿得金甲银铠,比我还威风,哈哈。”

拓拔野见他沉浸蜃景之中,不禁失笑。可是放眼望去,并没有瞧见自己,倒是瞧见蚩尤骑着一只怪兽在万里草原上奔驰,挥手朝他致意。身后雪山皑皑,风吹草低。当下笑道:“我也瞧见你啦!他奶奶的,你骑的是什么怪物?”

两人看得投入,浑然忘我。

拓拔野瞧见的蜃景中,景象变幻,但都是极为美丽开阔之地。人物也是走马观花,白衣女子、雨师妾都倏然闪烁,巧笑嫣然,恍然若真,令他心跳如狂。待到后来,便是当年的阿黄也跳将出来,衔了一块肥肉欢吠不已,结果被白龙鹿一口抢去,溜之大吉。

拓拔野正莞尔间,忽觉光芒稍敛,心中一凛,凝神望去。只见那蜃怪壳扇已经张到最大,正开始缓缓闭合。蜃怪贝肉莹白,一颗拳头大的透明珠子光芒夺目,七彩蜃气便是从那珠子发出。

他心中一动,突然想到前几日遍翻《百草注》时,似乎瞧见其上写道:“以海仙草研梦珠粉,取燕窝、新雨和之,可复经络。”心中狂喜,猛然起身叫道:“蚩尤,你爹的伤有救了!快取出那蜃珠!”

蚩尤全身大震,失声道:“什么?”这半月来,目睹拓拔野采草配药,颇有灵效,心中对他极为信赖,听他这般说,心中惊喜若狂,当下猛然跳起。

那蜃怪似乎颇通人性,仿佛能听懂他们所说一般,壳扇突然急速合拢。

拓拔野叫道:“别让它合上!”白光一闪,右手拔出无锋剑,不及多想,便跳入涡漩急转的水潭。急流汹涌,冰冷彻骨。

蚩尤自幼便随同父亲出海渔猎,身手极为矫健,也颇有些经验。当下闪电般扑向蜃怪,恰好跳入那蜃怪的两片壳扇之间,大喝一声,脚踏下壳,双臂一振,将那蜃怪压将下来的上壳扇死死撑住。

就在这刹那间,拓拔野从水中窜出,跃入蜃壳之中,运转真气,奋力一剑斩下,劈斫蜃珠所附肌肉。

“仆”的一声,剑锋瞬息没入。突然彩光暴闪,眩目迷离。

那蜃怪突然发出“呜呜”怒吼声,巨大的蜃壳陡然上下夹击。力势千钧,蚩尤只觉眼前一黑,双膝、臂肘剧痛酸软,登时跪倒下来。

他生性桀骜倔强,素不屈膝,大吼一声,弓步支撑,用尽全身力气,竟将那蜃壳又朝上顶起寸许。

拓拔野大惊,叫道:“蚩尤快撒手!”剑锋弯转,又全力刺入。蜃怪痛吼,丈余长的软舌狂乱卷舞,将拓拔野拦腰缠卷,连人带剑摔将出去,重重撞在那洞壁之上。

那蜃壳交相压合,蚩尤终于抵受不住,单膝跪下,以肩膀、后颈连同双臂苦苦撑住。

拓拔野被震得痛彻骨髓,体内真气又开始蠢蠢欲动,翻江倒海极是难受。哈哈笑道:“好畜生!”眼见蚩尤已然不支,奋力调转真气,激生脚底,揉身扑上。

便在此时,那蜃怪长舌飞舞,将蚩尤双腿缠住,瞬息拉倒。“吃”的一声,一股金黄色的液体激射而出,蚩尤重心已失,避之不及,左肩登时被喷个正着。

“哧”的一声轻响,青烟窜腾,蚩尤左肩立时被灼烧一个寸许深的洞来。饶是他素来坚忍顽强,也忍不住吃痛低吼一声,险些晕去。

拓拔野大骇,惊怒之下真气蓬然流转,力贯右臂,陡然电斩而下,登时将那蜃怪卷住蚩尤双腿的长舌斩成两段!

那蜃怪狂吼一声,又是一股黄金似的水浪怒射而出。拓拔野不及多想,本能地拍出左掌,掌风汹汹,竟将那股液体尽数打回。

嗤然响声中,青烟大炽,那蜃怪软体被自己的灼液烧出数十个洞来,剧痛如狂,怪叫声中,双壳怒拍。蚩尤左肩剧痛,使不出力来,奋力一脚蹬在那壳贝之上,但却不能阻挡分毫,眼见便要被双壳卡夹。

拓拔野招式已老,“扑咚”一声掉入水中,脑中飞转,心道:“难道这壳贝比那玄冰铁还要坚硬么?”心中登时有了计议,叫道:“蚩尤,快躲进去。”

蚩尤无法跃出蜃壳之外,只好奋力朝里滚去。

“咄”的一声,蜃壳紧紧闭拢,登时将两人分隔开来。

幻光蜃气陡然消失,洞中大转黑暗,只有壁上贝珠幽光闪烁。蜃怪滴溜溜地急速飞旋,突然往下一沉,朝那涡旋中心钻去。

拓拔野笑道:“想走么?捎我一程!”双手握剑,猛刺而下,“咯嗒”一声脆响,断剑扎入蜃壳三寸余深,紧紧卡住。拓拔野用尽全力,紧紧抓住那剑柄,猛吸一口气,随着蜃怪陡然下沉。

那蜃怪螺旋剧沉,周围冷流急速涡旋,强大的离心力几乎将他甩将出去。

拓拔野咬紧牙关,死死抓住剑柄。周围水流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突然背上重重的撞到一处凹石,剧痛攻心,险些岔气。

半盏热茶的工夫,那蜃怪突然不再旋转。拓拔野方松了一口气,忽觉周围海流说不出的怪异,涡流之中似乎有某种极为强大的吸力,一张一缩地吞吐,将他与蜃怪一顿一挫地朝某处吸引。那吸力突然急剧增强,仿佛无数只手将他拽住,闪电般朝里拖去。

他身不由己,双手险些挣脱,大骇之下,真气胶着,将剑柄紧握,与那蜃怪乱转狂飞,随着黑暗的涡旋海水,任意东西。

海水越来越急,转得他胸闷气堵,说不出的难受,那一口气早已将憋尽,脖涨脸红,忍不住便要张嘴,终于苦苦守住。脑中昏昏沉沉,心想:“不知蚩尤在壳中怎样了。”意识渐转模糊,只有双手紧紧的抓着那剑柄,丝毫不见松动。

不知过了多久,胸中只觉便要迸爆,忍不住稍一张口,登时一股咸涩的海流涌入。拓拔野睁开双眼,隐隐约约看见有些亮光在上方摇荡,心中突然想到:“既有亮光,应当离海面不远了!”

他奋力抖擞精神,气运丹田,将真气灌注到双脚,猛地朝上浮去。

那蜃怪似也已精疲力竭,任由沉重的身体被那断剑卡住,朝上拖去。

片刻之后,拓拔野终于冲出海面,大口呼吸。阳光耀眼,天旋地转,海上波浪摇曳,清凉的海风如甘露般流淌全身。那窒闷欲爆的感觉瞬间消散,仿佛全身都要飘扬起来一般。

突然想到蚩尤还在蜃怪壳中,连忙将那蜃怪拖出海面,用力拍打蜃壳,叫道:“蚩尤!蚩尤!”

过了片刻,那壳中也传来几声拍击声,虽然不甚响亮,却已令拓拔野大为宽慰,贴在蜃壳上叫道:“你再等上一会儿,马上就可出来了。”

那蜃怪漂浮在海面上,动也不动,仿佛死了一般。拓拔野心中微有歉疚之意,叹道:“蜃老兄,对不住。为了乔城主,也只有得罪了。”

当下蓄积真气于左掌,猛地击在断剑破入处。“碰”的一声,蜃壳裂开几道裂缝。蜃怪微微一震,再无其他反应。

拓拔野注力断剑,沿着那裂缝徐徐剖割,猛地一挥,立时将那蜃壳破成两半。回旋一剐,豁开一个三尺来宽的大洞。

探头望去,蚩尤躺在蜃怪软体旁,疲怠已极,右手中握着那蜃珠,嘿然笑道:“寻了四年的珠子,总算到手啦。”

原来这蜃怪被拓拔野斩断软舌,反溅灼液,已经重伤。困兽激斗,又消去许多力气。蚩尤奋力与之相搏,终于将它掐得半死。

拓拔野将蚩尤拉将出来,两人坐在蜃怪壳上,海风轻拂,阳光摩挲,望着淼淼烟波,团团白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动。

拓拔野仿佛突然想起,奇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们不是在岛腹里么?怎地到了这大海上?”

蚩尤听他说自己的口头语,甚为有趣,哈哈大笑道:“怎地这紫菜鱼皮到你嘴里,就变了一番滋味?想来那岛腹水潭有连接外海的暗流,将我们卷到这里来了。”

大海上这样奇怪的事情不少,蚩尤自小耳闻目睹、亲身经历都已颇多,是以并不吃惊。

蜃珠在蚩尤手中变幻光泽,万道蜃气冲天飞起,在阳光中迷离纵横,集结成各种瑰丽莫测的奇幻景象。

两人并肩而坐,观望万里碧空上那浩瀚雄奇的蜃景,虽然眼中幻象不同,但心中的激动却是一样的。想不到彼此初次合作,竟就降伏这罕见的蜃怪,取得世间瑰宝。

在蚩尤心中,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手上这寻觅了几年、能为父亲疗伤带来奇效的蜃珠,它所带来的激动和欢悦,还远远不及自己这意外而珍贵的友情。两人心中欢愉,竟丝毫没有想到当如何回去。

太阳西斜,蚩尤这才将蜃珠纳入怀中,紧紧裹好,道:“回去罢。”拓拔野点头道:“走。今晚便给你爹熬上一盅药。”

蚩尤起身张望,道:“蜃楼城应当在西北方向。恐怕有二十里远。”他在海上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对蜃楼城周围海域又颇为熟悉,稍加辨别,便有了计较。

拓拔野笑道:“咱们游将回去,瞧瞧谁先到。”

蚩尤哈哈大笑道:“那你输定啦。”

休息半晌,两人体力都已恢复,心情又佳,仿佛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拓拔野跳入海中,拍拍蜃怪,道:“蜃老兄,得罪了。你回到海里再化蜃珠吧。”那蜃怪悠悠荡荡的在海上漂了半晌,渐渐地沉了下去。

突然海浪激涌,那蜃怪在海中急剧翻滚,发出低沉而悲戚的吼声。拓拔野正诧异,忽听蚩尤低喝道:“不好!”只见那蜃怪突地沉下去,旁边海面冒出两个黑色的三角鱼鳍。

蚩尤一拽拓拔野,道:“快走!鲨群来了!”话音未落,海面上又接连冒出十余个黑色的三角鳍,急速地朝他们游来。

蚩尤“吃”地撕下一幅衣襟,紧紧的裹住左肩伤口,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群畜生想是闻见血腥味了。咱们快走!”

两人全力游离,起初那群鲨鱼还围着争相咬噬那蜃怪,但不过片刻工夫,已经风卷残云,不留丝缕,于是纷纷掉转方向,朝拓拔野二人追来。

蚩尤深知鲨群之可怕,眼下两人孤身汪洋之上,他又赤手空拳,要想进行任何素日里的猎鲨战术,都是绝无可能。但若是一味逃命,又怎可能游得过这一群饿得发狂、又闻着血腥的鲨鱼?一边飞速游泳,一边苦苦计议。

拓拔野当年在大荒流浪之时,曾被狼群围困在大树之上,若非一群游侠经过,早已成了群狼腹内之物。这恐怖之事尚且记忆犹新,却又在海上遇见远剩群狼百倍的鲨群,心中也不由起了惊畏之意。

但他越是惊惧之时,越是表现得满不在乎。盖因从小流浪江湖,每遇野兽,若稍稍表现出一点怯懦之意,那野兽便立即扑将上来。倘若满脸微笑,落落大方,反令野兽迷惑畏惧。

这种习惯到了后来,也颇有其他益处,那便是紧张之时,自己微笑放松,也就逐渐自我镇定,从容不迫。

蚩尤见他不惊反笑,悠闲自得地游泳,微微诧异,笑道:“你笑什么?鲨群就快来了,还笑得出来?”

拓拔野哈哈笑道:“我笑这群鲨鱼忒也倒霉,我现下一身臭汗,黑头黑脸的,吃了也败胃口。”

蚩尤见他如许镇定,心下大为佩服,受他影响,那稍微慌乱的心绪也迅速平定下来。仰天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敢情我昨日没洗澡也是上天注定么?活该鲨鱼倒霉。”

他虽然桀骜狂野,但受父亲熏陶,素来内敛不发,但与开朗乐观的拓拔野在一起时,总觉得没有任何羁绊,还原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本性与童心。即便是这样的危急关头,也嬉笑怒骂,率意自如。

拓拔野笑道:“原来你是不爱洗澡的臭鱿鱼,哈哈,妙极。”

蚩尤见他拿自己的“尤”字开玩笑,忍俊不禁,骂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那也强过你黑头黑脸的乌贼。”两人哈哈大笑,一时之间竟将眼前的危险抛到九霄云外。

拓拔野笑道:“你想出什么法子了吗?”

蚩尤回头瞧了一眼,见最前的一只鲨鱼距离他们已经不过十余丈之遥,当下道:“海上猎鲨,多是采取合围捕猎。就咱们两人与鲨鱼对拼,那定然是凶多吉少。只能想个法子逃命。”他虽然勇猛好胜,但思路缜密,绝非一味胡来的莽徒。

拓拔野眼睛一亮道:“是了,你的三昧火折子还在么?”蚩尤探手入怀,将那火折子取出,“啪”的一声,火焰跳跃。

蚩尤讶然道:“你想火烧鲨群?”

拓拔野哈哈笑道:“这点火烤条黄花鱼倒还罢了。在海上要想让二十里外的人瞧见,火焰需得有多高?”将真气调集右掌,猛然拍出,那三昧火焰登时“呼”地窜起数丈高。

蚩尤恍然大悟,摇头道:“乌贼,纵然他们瞧见,但这二十里的海路,等他们来了,我们也只剩下骨头了。除非这附近有巡海船只。”

拓拔野道:“也只有赌上一赌了。”抓住火折子,真气愈强,那火焰又陡然窜升了丈余。

说话间,鲨群破浪,黑鳍摆舞,已经追将上来。蚩尤喝道:“先杀一只!”不顾肩膀疼痛,转身朝最前的鲨鱼冲去。

拓拔野道:“让我来!”拔剑在手,左手高举火折子,转身游去。

那鲨鱼突然拧身甩尾,力势千钧扫将而来。蚩尤往下潜沉,拓拔野猛然提气跃起,双双避了开去。

鲨鱼嘶然跃起,张开血盆大口,白牙森森,朝拓拔野咬去。蚩尤在水中奋起神力,将鲨鱼尾鳍紧紧抱住,往下拖去。他神力惊人,那鲨鱼跃到半空,竟被硬生生朝下拉了数尺。

拓拔野火折子一扫,火焰熊熊,将那鲨鱼右眼扫中,乘其吃痛狂乱之际,从它右侧落下,断剑闪电般切入鲨鱼头部,顺势剖开一道三尺多长的口子,鲜血激射,海水中立时弥漫开强烈的血腥味。

拓拔野避开喷洒的鲜血,迅速游开。方才游出几丈远,回头望去,那条鲨鱼已经被众鲨围住,疯狂嘶咬,刹那之间血肉模糊,已经可以瞧见森森白骨。

两人边战边退,伤了三条鲨鱼,诱使鲨群不断地自相残杀,暂停追击。但那血腥味随着海风扩散开来,不多时竟又引来了十余条鲨鱼。

火光冲天,太阳已逐渐西落,海水也渐转冰冷。但始终没有瞧见船只。眼看晚霞满天,夜幕将至,而那鲨群竟越来越多,两人心中不由泛起寒意。

左面海上突然又冒出二十余只三角黑鳍,既而右面海上也冒出十余只三角黑鳍。转眼之间,他们竟已陷入近百只鲨鱼的三面包围之中。

拓拔野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就咱们这三两肉,也够他们分么?”蚩尤哈哈大笑道:“我蚩尤能和拓拔乌贼一起葬身鱼腹,也是无憾啦。”

拓拔野拍拍蚩尤的肩膀,微笑道:“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好朋友,没想到也是最后一个。”蚩尤心下激动,笑道:“妙极,咱们到了黄泉,还是牛头马面,做一等一的朋友。”

两人哈哈大笑,眼见逃生无望,心中反而说不出的平静,胸中升起万千豪情。

浩荡笑声中,两只巨大的鲨鱼一左一右,闪电般扑了过来。

拓拔野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咱们即算死了,也不能让这群泥鳅好过。臭鱿鱼,瞧我怎样将它们打成鱼酱!”气运丹田,右掌调集磅礴真气,猛然拍去。

右面那只鲨鱼被他那狂冽的掌风击中鼻尖,鲜血飞溅,惨嘶声中,倾尽全力,甩尾向他雷霆也似的的拍来。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再吃我一掌!”突然丹田处热气陡升,体内数十穴道猛地真气激爆,在体内急速汇成滔滔洪流,刹那间急剧膨胀,忽然在体内逆转,不随掌心导引出去,转而直冲脑顶,双耳轰然一声巨响,大吼一声,直直翻倒。

恍惚间,隐隐约约瞧见蚩尤移身挡过,朝那鲨鱼扑去。

耳边风声呼啸,怒浪飞卷,仿佛有号角与“咻咻”利箭破空之声。眼中一片缭乱,金星乱舞,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拓拔野方才悠悠醒转。头疼欲裂,全身隐隐作痛。方甫睁开双眼,便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喜悦不胜地叫道:“醒来啦!拓拔大哥醒来了!”既而又有嗡嗡作响的嘈杂人声。

视线模糊,只瞧见一片缤纷影象。过了片刻,那些影象才逐渐清晰。凑在最前的,便是纤纤那张玉琢似的俏脸,水汪汪的大眼中满是欢喜,又有欲流非流的水雾,突然一滴冰凉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

仿佛听见有人哈哈大笑,说了些什么话,纤纤小脸通红,皱着鼻子道:“本姑娘高兴,你管得着么?”

忽然耳边欢嘶,一条湿哒哒的舌头在他脸颊上舔个不停,自是白龙鹿无疑。

过了片刻,那些人影终于可以瞧得分明,但终究有些费力。一一望去,正是科汗淮、段聿铠、宋奕之等群雄。

拓拔野努力回想,才将海上之事一一想起。吃力地扫望了两遍,不见蚩尤踪影,心中“咯噔”一响,哑声道:“蚩尤呢?没事罢?”

宋奕之微笑道:“多谢圣使关心。少城主受了点皮肉伤,现在回去休息了。”拓拔野闻言心中大定,又沉沉睡了过去,直到第二日晌午才醒转。

醒来时感觉已大为舒畅,脑中虽还有些晕眩,但比之此前的涨痛难当已是不可同日而语。睁眼环视,屋中只有纤纤与白龙鹿。纤纤见他醒转,欢喜不已,拍掌笑道:“好啦,爹爹说的没错,你没事啦。”

拓拔野伸手抚摩欢跳的白龙鹿,微笑道:“我怎么会回来的?还以为睁开眼会看见鲨鱼的胃囊呢。”

纤纤俏脸一板,佯嗔道:“好啊,你骂我是胃囊!”哼了一声,又道:“昨日那个宋叔叔正好在带了船队在海上巡游,瞧见你们的火光就赶过去啦。正好瞧见你昏倒在海上,那个傻乎乎的蚩尤竟然挡在你身前徒手和一只鲨鱼搏斗。宋叔叔一声令下,就将你们救回来了。”

拓拔野心想:原来如此。蚩尤定是为了保护我,才舍命相搏。

纤纤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他,笑嘻嘻道:“你们倒胆大得很,偷偷的溜出海和鲨鱼玩……”

突然面色一变,柳眉倒竖,凶巴巴地道:“这等好玩的事,为何不叫上我?今后再有趣事拉下我,瞧我还理不理你!”

拓拔野啼笑皆非,道:“是是是,小的知错了。科大小姐息怒。”纤纤哼了一声道:“甜言蜜语,多半是口蜜腹剑。”但面色已经大转柔和。

拓拔野莞尔,当下逗了她几句,她便又格格笑将起来,道:“瞧你认错积极,便饶你一次罢。”

拓拔野双手一撑,正要爬起,突觉全身无力,又瘫软下去。纤纤急道:“你还没好呢!爹爹说,你还得这般躺上三日。”

原来他到蜃楼城十余日,除了寻草熬药,便是终日与蚩尤等人满岛游玩,竟无一日练习“潮汐流”,调息御气。体内浩然的真气加上残余庞杂的五行真气长久不得疏导,又开始在经脉间胡乱游走。

昨日与蜃怪相斗始,他便屡屡陡然调气,使得原已开始岔乱的真气更为紊乱。待到他与那鲨鱼相斗时,连续猛然调气,体内真气登时大乱,汇成自行乱转的真气,互相冲撞。

瞬息间他无力疏导压抑,登时便被那迸爆的真气撞晕过去。好在他发力之时,还未倾尽全力,是以反冲之力未达危险的境地。饶是如此,体内经脉也被震伤。

昨日他们被救回之后,城中名医纷纷赶到集贤苑为他诊断。但甫一搭脉,便被震飞,伤筋断骨,不一而足。幸而科汗淮及时赶到,将他真气疏导分散回各处大穴,这才避免体内失控的真气将他经脉进一步震伤。

纤纤绘声绘色讲述众名医为他把脉,反被震伤的混乱情形,听得拓拔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白龙鹿也学他笑声,哼哈不止。打听蚩尤情形,方知他虽受了十余处伤,但都只及皮肉,无甚大碍。只是回来之后,盖因使得圣使遇险之故,被乔羽责罚,七日不得出门。

拓拔野一连休养了三日,方才好转。每日上门看望之人络绎不绝。五族灵丹妙药堆满了他的床头。纤纤则终日与白龙鹿一起,陪在他的身边,晚上瞧他睡下后才恋恋不舍地回房去。

内伤既愈,拓拔野便前去乔府探望蚩尤。蚩尤见了他大喜道:“乌…圣使,你没事罢?”本想喊“乌贼”,但见有外人同来,便改称圣使。

待到其他人退出后,两人才相对哈哈大笑,擂胸捶背,“乌贼”、“鱿鱼”不绝于耳。

门外将士隐隐听见了都大是诧异,均想:“这两人怎地一见面便讨论海货,难道少城主关了这几天,想换换口味么?”

当下心领神会,传令膳房。此后接连几天,乔府晚膳中,道道菜均是乌贼与鱿鱼,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拓拔野痊愈之后,将那蜃珠研磨小半,与寻来的海仙草一道依法制药,乔羽服用后果然恢复神速,三日之后竟已能起身自行打坐调息。众人极为欢喜,对拓拔野的感激之情又增加了十分。

拓拔野、蚩尤两人经此事之后,颇有同生共死之感,这友情弥足珍贵,日益深厚。彼此之间,都将对方视如兄弟一般。蚩尤受父亲责罚,不得出门,拓拔野便常常前去看他。是以虽然被关于房内,蚩尤倒也不嫌寂寞。

在众人面前,他依旧是少年老成、勇武傲然的少城主,但在拓拔野面前,便如寻常少年一般,嘻哈笑骂,不亦乐乎。

这一日拓拔野睡至半夜,忽听有人轻扣房门。当下起身开门,正是科汗淮。他低声道:“拓拔兄弟,你随我来。”拓拔野心中诧异,不知何事,但依旧掩上门,尾随而去。

此时圆月中天,天蓝如海,海浪声声。

科汗淮领着他绕过集贤苑,穿过珊瑚林,到了海滩上。潮湿的海风迎面扑来,耳中尽是海潮汹涌滂湃的宏声巨响。深蓝色的大海层层叠叠涌起排排巨浪,万马奔腾般卷向海滩,又朝后倏然退去。如此反复,不一会儿便淹没了百余米的海滩。

是夜正是月圆之夜,也是本月潮汐最盛之时。

科汗淮道:“拓拔兄弟,那日在桃花源里,我教你的《潮汐流》还记得么?”

拓拔野方知他半夜拖他来此,是重新传授他纳息御气之道。想到自己这些日耽于玩乐,方导致那日气息岔乱,在海上将自己震晕,不禁有些面红,点头道:“记得。”当下将那三百余字的口诀脱口而出,琅琅背诵了一遍,一字未差。科汗淮点头道:“很好。这潮汐流其实不过是我在古浪屿,日夜于潮汐海浪中练功时,所创的纳息御气的方法。原没有什么希奇。但是对于拓拔兄弟眼下的情形,却是再也适合不过。”

拓拔野那日在洞中学了皮毛,便进展神速,自知此言非虚。虽只三百余字,但博大精深,不明白之处仍然甚多,倘若他倾囊相授,自己必受益极深。当下喜道:“那可再妙不过!”跪下朝科汗淮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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