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苇名弦一郎

柏荣的不骄不躁倒是令两名武士对他高看一眼,相较而言略微年轻一点的武士义元向他说明了天守阁的实情。

“其实这一次永真小姐请你们来不仅是为了一心大人死去的亲族,也是想为弦一郎大人爙灾祈福。”

“自从征讨平田家胜利之后,弦一郎大人每夜都会被怨灵困扰。”义元回忆起主君的痛苦,恨不能以身代之。

柏荣不慌不忙地用桌上的茶壶给杯子里倒茶:“我听说武艺高强的剑士仅凭手中的刀剑就能祓除怨灵,为何不能解决这一次的怨灵。我观二位也是骁勇之辈,想来弦一郎大人应该不缺勇士才对。”

他前半句说出来令两名武士变了脸色,后半句又变了回来。

柏荣观察当然也察觉到了这个变化,心里只觉得这俩家伙真好糊弄。

苇名困于战事久矣,内部的阴谋排挤在外部压力下削减近无,相对而言还算团结。而剑道对心灵的纯粹也有相当要求,苇名培养武备力量又是一贯急于求成,于是年轻一代的武士们大多不会掩饰情绪,个个都把心理活动放在脸上。

说得好听是剑心通明,难听点就是一群只会打仗的二愣子。

武士宴终于放下了右手,只是以左手掌心压住刀柄向下:“我们亦曾以宝刀斩鬼,将那些死去的家伙再一次送入黄泉,但这一次并非普通的怨灵作祟,那些冤魂甚至能潜入人的梦境,化作梦魇夜夜骚扰。”

这不是很正常吗?柏荣回忆了自己收录的民间传说,其中托梦的故事简直数不胜数。

不过看宴和义元的神情,似乎这种事对他们来说真的很稀奇。

或许天朝和日本之间的黄泉也有一定区别也说不准。

“请继续说。”

义元接上了同伴的话题道:“每个夜晚,弦一郎大人他都会梦见自己在天守阁的最上层与敌人不断厮杀。其中不仅有平田家的冤魂,还有更为诡谲可怖之物......”

柏荣放下茶碗,直起了背:“请务必详细说说。”

义元只以为这是僧人专业素养的体现,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把一旁的弥山院僧侣彻底晾到一边:

“比如曾经在盗国之战失去了头颅的英杰、竟重新复苏向他挥刃。还有披散着赤发,身体缭绕火焰的恶鬼。被弃置在路边受行人供奉的六臂鬼佛、身着奇装异服的非人女子、长着狼头的忍者、身躯如人的蛟龙、甚至还有另一个弦一郎大人向他本人挑战。”

“但无论弦一郎大人如何努力,每一次都以绝对的失败告终。现在弦一郎大人每天都精力憔悴,几乎无法处理国事。”

“法师,你曾经见过这种情形吗?”武士希望得到神职者在玄学方面的指点。

不过柏荣懂个屁。

他沉思片刻,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贫僧在大明曾遇到过此种情形,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怨灵作祟的缘故。”

义元和宴都对他的结论感到不可思议:“那弦一郎大人为何会遭遇这种苦难?”

“我的故乡有句俗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今苇名的存亡担于弦一郎将军一身,每日辛劳于案牍间如履薄冰,唯恐大厦将倾,如此重压之下又有何人能安然入睡?”

“心力交瘁之后,邪气入体就更容易发梦,此时弦一郎大人感应到无形中那些潜藏着的怪诞并非奇事,只是因为心中对外界的抗拒主导了梦境,使他不得不遵从内心的想法与他们战斗。如果是这种情况,我认为调养身心比做法事更有效。”

这确实也是一种很有说服力的说法。

武士们对这个说法也能接受一部分,他们对柏荣话语中不看好苇名的想法并不反对。

德川内府的军队不是第一次和苇名军交锋,二十余年前,剑圣苇名一心顺利盗国,并连番攻城略地,开拓了许多地盘。

但当内府的将军反应过来,那些地盘又在兵法和奇袭的运用下陆续收复回去。

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即使苇名一心有剑圣之名,也无法同时前往两个地区进行交战。

说到底还是苇名人太少了,兵力不足以控制打下来的区域。盗国二十年间虽然总体和平,但内府的军队也逐步蚕食了周围所有地区,将苇名困入军势形成的罗网中。

苇名很早就败了,只是苇名一心以一己之力威慑内府,不令恶果立即现前而已。

“法师言之有理,但烦请法师一会见到弦一郎大人时再查看一番。”宴猛地一低头,“我知道这种不信任可能会令法师不快,但我等为人臣子,自当竭力尽忠。”

武士义元楞了一下,随后也是一低头。

在他们眼中,柏荣俨然是一个不求名利的高僧。

因为做法事驱邪要钱,但如果只是心病,那就需要用别的方式治疗。柏荣一分钱也拿不到。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将这个偏向真实的可能性告知了他们。

其实柏荣只是想快点从苇名跑路,找别的门路挣钱而已。

他合掌向前一礼:“二位的忠义之心可嘉,贫僧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而且刚才也只是一种推断而已,并非确凿之事。我至今尚未见过弦一郎将军,真相如何尚未可知。”

哗啦。

障子门再一次被拉开,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位手捧油灯的老侍女走了进来,先是一礼,随后道:“宴大人和义元大人,将军大人召见你们。”

两名武士站起身,竖掌向柏荣回礼,然后依着年龄的顺序出去了。

.........................

剑圣苇名一心的住所之中,雷霆般的训斥进入了尾声。

“够了,你出去罢。”

长篇大论的斥责之中,苇名弦一郎全程面无表情,偶尔还赞同一下祖父责骂自己的言论正确性。

被誉为剑圣的苇名一心也对无动于衷的义孙没了办法,只能淡淡抛下这样一句。

剑圣经历了时光和疾病的摧残,再也不如年轻时勇悍无当,眼下也不过是个会些武艺的独眼老人罢了,他因为重病甚至做不了自己家庭的主,失去了军队的统治力后,只能在去年的同样时节仍由义孙灭掉了自己的分家。

弦一郎在军事和政治上的魄力都远超一心本人,但这种魄力也正是令剑圣内疚的源头。

事到如今,除了斥责,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膝前这个将头发梳成马尾,唇上留着胡须的青年人只是郑重叩拜一礼。“既然如此,孩儿便先离去了,望祖父大人保重身体。”

说完,他起身又向剑圣身边侍奉的女医官道:“永真,辛苦你了。”

这名身着黑色和服的貌美女子吃惊于他今日的表现,但也只是默默躬身一礼。

在弦一郎离开后,永真才笑着对老人说:“一心大人,弦一郎大人今天似乎已经摆脱了梦魇的纠缠呢。”

在老人训斥义孙的过程中,她看到了青年不经意勾起的嘴角,但那绝不是对老人的讥讽,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或许还有一丝庆幸。

“若是这样,他恐怕更不会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当做罪孽了。”年迈的剑圣长出了一口气,“对于他来说,不肯接受失败是最大的错误。”

“只是以后,再不会有人想要纠正他了。”一心透过窗户看向下方的城郭,士兵们正在街道上巡逻,路上看不见百姓。

天守阁是他年轻时和友人们与内府决战的地方。他不是天生的武士,而是一个农人的孩子,没有姓氏,所以在盗国之后以国为姓。

为了反抗内府的暴行,他夺回了苇名,但如今他的义孙为了拯救苇名,又采取了与内府如出一辙的严酷政策,不断增加农民的赋税,强制百姓充军,真是命运无偿。

恐怕再过不久,此地便会迎来另一次决战。只是这次,攻守易位了。

“苇名,还能度过几个秋天呢?”

.......................

“弦一郎大人还是让一心大人静养比较好。”

只属于国主苇名一心的忍者们不冷不热地送苇名弦一郎离去。他们由剑圣和曾经的盗国众忍中的枭和猿亲自训练,平时披着羽毛织就的披肩,脸上戴着天狗的面具,以示对真正的大天狗苇名一心的忠诚。

苇名弦一郎曾经会为他们的顽固不化而苦恼,不过从今天开始不会了。

他脚步轻快地踏在木质地板上,路过的兵器架没有一丝颤动。

虽然面见祖父时挨了责骂,但他反而觉得畅快。

祖父大人还能中气十足的责骂他,说明身体还没有恶化到极点。

他其实没有把自己每夜梦境的全部都告知下属,最开始是因为梦境的内容荒诞无稽,现在则是因为那些梦境真实得像不久的未来。

自从平田覆灭后,每次从梦中醒来,苇名弦一郎都能感受到仿佛是另一个自己传递过来的不甘情感。

在梦境中,他做出了所有努力,不仅将剑圣的秘传融会贯通,更是服用了变若结晶获得了有限的不死能力,还取得了苇名唯二的不死斩·开门试图夺取真正的龙胤力量,这几乎和他现实中对未来的规划一样。

但即使如此,他面对的敌人也依旧能将他毫不留情地击败。

虽然只是梦境,但苇名弦一郎也意识到了,他所做的努力还是不够,不足以拯救苇名。

神奇的是,梦境中战斗的经验意外真实。他甚至在成百上千次的梦中死亡后领悟到了自己曾经在门下学习的剑术师范——令剑圣也心动过的女剑士巴的秘传绝技——名为飞渡漩涡云的高速剑技,彻底掌握了御气于剑的能力。

如今,他已不再视那些梦境为诅咒,或归咎为鬼魂作祟,而是将其当做未来的预示,神明赐予自己挽救苇名的福祉。

而让他忧心的是,在那无数次的梦境开头,有一段对话也重复了无数次。

“祖父大人的情况怎么样?”梦中的自己望着祖父的居所这样询问医官永真。

而永真的回应却是:“一心大人能维持着生命,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如果这也是未来的一部分,则说明那个令人敬重的老者将在短短几年内继续恶化病情,再也无法注视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

弦一郎想,至少在祖父大人死前,需要想办法让他多少能宽慰一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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