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不敢回忆

赫连绰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冯煌。

那天也是赶巧,冯煌领着队伍在街上巡逻,就听见大理寺官署里乌拉哇啦地吵闹。想到赫连家支持的是梁王,巡防营名义上又是燕王的地盘,所以她不方便在大理寺没有求救的时候硬闯进去,便想着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静观其变。

没成想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冯煌就遇见了一个不大想遇见的人。

沈穆是冯煌她爹冯恩的拜把兄弟,也是寨子里的三当家。沈穆的出现,自然是为了把冯煌劝回去。

之前是寨子里的年轻兄弟,现在是当家人,冯煌知道,自己要是再不会去,冯恩恐怕就要亲自到了。

冯煌就不明白了,冯恩那么一个整天把兄弟情义、快意恩仇放在嘴边的人,怎么会在赫连绰这件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她呢?

冯煌曾一度认为冯恩和赫连家有仇,好在她自己证明不是这样的。

可她更想不明白了。

冯煌没有接受沈穆的好言相劝,后来两人就在大街上过了招,最终谁也没能说动谁。事情又是不了了之。

这时候,大理寺官署已经重归平静了,冯煌悻悻地离去。

次日一早,由冯煌搀扶着赏了一会儿桃花树的赫连绰有些体力不支,被司钺扛回了房间。

司钺是巡防的时候听赫连约说赫连绰早上竟咳出了血才匆匆赶过来的,若是赫连约不说,不知道赫连绰还要瞒多久。

坐在床榻上拥着被子,赫连绰说:“好好的城不巡查,总是来我这里做什么?你若是清闲,不如去各家府邸逛逛,看有没有人家愿意把自家女儿许配给你的。你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头晕。”

司钺给赫连绰倒了一杯茶,说:“谁会想不开,把女儿嫁给我?舒裕哥,以后别开这种玩笑啦。”

赫连绰接过茶碗,却没有马上喝,只是盯着司钺看,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搜索一些非同寻常的信息。

司钺:“干……嘛?”

赫连绰将茶碗随意放在一旁,问:“你就想一直这么孤身一人,形影相吊的?你可是个皇子。”

“有谁真正地把我当成皇子吗?”

“不可胡说!”赫连绰责备道。

司钺自嘲地笑笑,坐在床边,闭口不言。

他确实不想成亲。他是最不受宠的皇子,就算将来为了政治联姻而被迫和某位闺秀成亲,也不可能是一场受世人祝福的婚姻,更何况若是有了子嗣,免不了受将来的皇帝忌惮和厌恶。何必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呢?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孩子?”赫连绰冷不丁地问。

司钺:“……”

赫连绰:“你这个样子,让我以后怎么放心?”

他说的“以后”,自然是他离开这个尘世以后。司钺懂,所以他低头不说话。

赫连绰:“当年你被那个谢家门下的士兵带走,没能按时到达燕北,我赶紧带兵追了过去,一直到了黎国地界,才终于找到你。你那时被歹人劫持,之后受了重伤,身子孱弱,又有心结,昏迷了好几天。等你醒过来的时候,非要拖着这么个身子去寻一个女娃……”

“哥,别说了……”司钺闷声乞求。

可赫连绰没有接受他的乞求,继续说:“我按照你的描述,派了好几拨人去寻,也没有寻到。姓楚的人家在整个黎国本不多见,十岁左右年纪的更是少之又少,最后确定都不是。我后来想啊,按照你的说法,那孩子应该出身贵族,没准碍于身份,谎报了姓名。当时我要是再坚持一下,或许……”

“和大哥没关系,”司钺脑子里有点乱,还故作平静地说,“那样的情况下,大哥能保住我一条命,已经十分不易了。”

这么多年,赫连绰极少在司钺面前提及司钺儿时的事情,因为赫连绰知道,司钺的童年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地方。但作为即将入土的人,赫连绰也不能免俗,总会回忆起某些事,品味一下当初是对是错,有多少遗憾。

赫连绰摇摇头,说:“她那么个小女娃——你说她还带着伤——不小心落入了那帮畜生们猎杀的‘游戏’里,岂不是凶多吉少?我当时明明有能力解救那些被猎杀的百姓,只是听说了一点你的消息,就急忙追过去,把那些无辜的百姓丢在一边。”

“那是黎国的地界,离黎国都城很近——我在北境带兵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大哥的苦衷吗?我们瑨国和黎国,可一向关系紧张的。”

这次该赫连绰无话可说了。他觉得是他思虑不周,又没有仁善之心,可司钺还在替他找借口。赫连绰觉得,眼前这个大男孩,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忠厚啊。

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命运怎么这么糟糕呢?

司钺不知道赫连绰在想什么,只是自顾自地陷入当年的事情里。他说:“我记得当时被流放到北境的甄诗源的小儿子因为逃跑被杀了,大哥还卖了面子,让他做了我的替身。若不是大哥细心,我不知道还会摊上什么麻烦。且不说黎国知道了我的身份会做出什么反应,就是皇帝,知道我没有按时到达北境,也会不问缘由地降罪给我。”

“他是你父皇。不会的。”

司钺扯了扯嘴角,到底没能扯出个笑来回应赫连绰:“随便吧,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赫连绰知道,是司钺在这七年多的时间里安慰自己的话,也是唯一一剂掩盖旧伤疤的药。看似简单,其实字字都堆砌着无奈。

曾经是赫连绰用师长和兄弟的身份慢慢为他冲刷这些情感,往后呢?谁会在他满眼黑暗的时候,在他陷入泥沼不可自拔的时候,给他伸出一只手去呢?

赫连绰咳了两声。

司钺重新捧上茶碗,换了个轻松的语调,说:“哥,我跟你说个稀奇事。昨天我巡防的时候,正撞见大理寺的送菜车出门。你也知道,轻巧的车和分量重的车行驶在路面上声音不一样。明明已经卸了菜,可那些车还是沉重的。我派了金戈小心地跟上去查看,可金戈毛手毛脚,或许露了行迹,被人甩开了。我大概摸清了这些车的去向,等晚一点亲自过去查一查。”

“别去了。”

“啊?”

“里面都是尸体。你别引火上身。”赫连绰抿了一口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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