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细水长流

那天找的马夫跑没影了,本来还想赔点钱送过去,年关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等着料理,养着养着伤就给耽搁了,等想起这事已经找不到人了。

跑马生意大多走南闯北,不会守在一个地方待着,或是害怕摊上人命,既不敢打官司又怕私了被人讹钱。天色已暗,小桃说方才好像有人敲门时,楼门口的灯笼熄了火,背着光亮看不清脸。

身上的青紫好得快,踝骨的伤比较重,肿痛渐渐消下去,趁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出门走走跑跑。半个月来过得浑浑噩噩,累死累活睡不醒,江依担心我撒腿跑掉,却拉不下面子迟迟不来见我,或许是不想见吧。

年前几桩生意没出差错,钱款断断续续送来一些,正好带上小桃出去采买。这几天天气暖和,集市上格外热闹,来的人比往常多,几条街上车马往来络绎不绝,我和小桃买了好几样肉菜,回家路上险些累得旧伤复发。

去往我家食肆的铺面要自大道往东拐,阴面第一家就是,小桃往前一指:“你看!”

抬头一看,门前站了个人,斜对面一排小楼把太阳挡了个严实,江依冻得边跺脚边搓手。

我接过小桃手里的点心盒跟果脯,她拿着钥匙开门。买来的东西堆在桌上,我背对门口回头,喊她进来:“怎么还站着?”

江依几步绕到我跟前,取出一个小瓶举起来晃了晃,“新拿的药,现配现用。”

小桃先我一步开口:“还要换药?”

江依一向喜欢小题大做,怎么能不换呢,医嘱都不听了,不由分说将我拽上楼。

几个人拉扯着,跌跌撞撞踩上楼梯,刚进门就被按在床上。大白天的这是要做什么,我让她出去,把药递给小桃。

“小桃管这管那还要管你胡闹惹出的一身伤病,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江依制住我的手,转头让小桃先到楼底下守门,不知道她买了什么,说一会送来,得有人守在门口看着点。

“我这不缺什么……”话还没说完,从江依抬起的手边看去,小桃正蹦蹦跳跳踏着木梯台阶往楼下跑。

我低下头,小声提醒道:“这是我家,可别乱来。”

江依哼笑一声:“想什么呢!”

那药我看了,闻着像散黄粉,江依把我扶起来,让我坐正坐直。褪了上衣,我背过身,里衣松开搭在胳膊上,扯住前襟两侧将衣领合在胸前。

早就不疼了,都是被砸出来的淤血,几天就散了,余下一点肿痛,再过一个月肯定能好。江依用指腹轻轻按上去揉圈,“一堆瘀滞的血点,腿上呢?”

“腿上我自己弄。”

她关了门窗,外衣搭在床前的木架上,“大夫不是嘱咐过少出去闹吗,手都冻红了。”

人活着就是要出门才行,难不成出去晒太阳还要跟大夫报备吗?我没好气道:“当我是你啊,闷都闷死了。”

话音刚落,我正着身,清晰地感受到在背上停留的那只手忽地一僵,棉絮静止般按在一处,触感上不疼,一瞬间的事。刚反应过来,对着嘴和下巴拍了两下,急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

江依在我身后缓缓坐下,一掌打在我背上,见我呼痛才消了气,捻起新的棉团重新取药,“怎么,嫌我配不上你?”

她声音很小,但我们离得很近,她的嘴唇凑在我耳旁,听得很清楚,她轻轻缓缓,把一句话说得暗有所指又意味深长。

“不是配不配的事。”

“那你以为是什么?让我听听墨娘子有何高见。”

“不能说不是……也是,不过是我配不上你。”好吧,的确如此。

“你想啊,你家世好,品行也好,模样都不能说好了,得是一等一的好。读书读得多,待人和善,又有教养又有钱,你家的人曾经救过我母亲,四舍五入就是你救了我,救命恩人再造亲娘。既配不上,又怎么能高攀呢?”

江依静了一会,剖析起我的疏漏:“你拿我当亲娘吗?”

“也行。”我点头。

“书文,都不觉得你我一同有什么不对,居然要为这种小事绊住脚?怎么这样拘束?”

“不是拘束,这叫思虑周全。”

“那思虑周全如你,怎么净想着跟救命恩人花言巧语,不想着如何报恩呢?”

“……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呢?没有前因后果更没有具体的指代,为什么不说明白,说不明白,我不想说。

江依琢磨起来,问道:“不喜欢我?”

我垂下头。

“不能不喜欢我。”她靠在我肩后,嘴唇碰上肩峰那块骨头,又低下头用力压上去。

右侧肩膀很重,江依闷闷的:“墨书文,你骨头真硬。”

她竟靠在我肩上不起来了。

西王母观音娘娘文曲星,寒冬腊月里袒露前胸后背,哪怕香火烧得再旺皮肉也是会冷的。

想耸耸肩膀都动不了,至少把里衣穿好,又怕磕到她。前几年在茶摊做工,有一回遇到了很不讲理的客人,但凡是个老弱妇孺或是身体残缺,让三文就让三文,左右不过一口茶而已,偏偏那位是个壮实汉子。一巴掌从脸上打过去,牙床一直冒血,不疼,好得也快,就是心里难受。

怎么也算半个内伤,碰到人总归不好。不过后来听说闹事的那人很快在家中内院暴毙身亡,天意如此,恶有恶报,真是好轮回。

江依脸上有点烫,紧紧贴在我身上……很想让她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年头放羊的都要寻个家里有牛的,院中打了口井,身价要往上抬,有两架石磨就得配一双黑驴,保媒拉纤的哪怕收了十万两金也得先看过门户再思量着牵绳。我与她真的很不相配。

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做过这样不切实际的梦,那时心智游移,时常想不明白。只要沉下心来稍一琢磨就能知道我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那天夜里,寒风凛冽,我站在连廊上,听她和柳大人说话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说她藏得多好多高明,在暗中如何帮衬。

的确不是害我,却丝毫没有帮到我。

再如何帮衬也改变不了任何现状,我不过是这个样子,自以为的好运也全是因为她在帮忙。平庸两个字是被人用得最多的名字,不会出什么差错,更好不到哪去。老天注定,既然知道做不成大事,就不去梦那样的梦。一辈子在这开个小店,入能敷出。这样简单明了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明白。

再说了,即便我情愿,她也一样,她家里人呢?非亲非故的女儿家,到时候她家里人还以为我是用的什么巫蛊之术刻意勾诱,一堆人围上来点上柴火把我活活烧死,死到临头被饿了好几天瘦成一把干柴,被捆在火架上,塞进猪笼里,死了之后投河下海,谁又能站出来为我说几句话呢?

要是走了,小桃一个人该怎么办?

思及此,不由得垂眼一看,江依趴在我肩上,还眨着眼睛,若有所思。

没睡着啊,没睡着就赶紧起来吧。我轻轻抬了两下胳膊。

兴许老天垂怜,白捡的女儿没有白养。小桃噔噔噔跑上楼,说街上来了一堆人,大马驼着东西全部送到门口了。

果然好使,江依一下站起来,装模作样地在创口上滚棉花球。她给我穿好衣裳,临下楼在我头顶摸了一把,“乖女儿。”

一点不夸张,一大堆人抬着箱箱罐罐一搬上桌。我把门前的几张桌子和长板凳摞到一块,搭在靠里的桌子上,门前腾出一片空地,正好能直接往地上摆。

我系上围裙招呼门外,打算给伙计们煮汤喝,被江依一把扯住腰上的绳结,“别忙活,我给了钱,你又不欠师傅们的,人家挣的就是这份钱。”

“多少钱啊?”我擦了把手,悄声问。

江依凑到我耳旁:“关你什么事?”

“买这么多吃得完吗?怎么不叫人送你那去?”

“过年过年,我那冷清,前后院一个活人都没有,闲来无事不免来你这蹭吃蹭喝。做生意都不容易,不能白吃白喝,买点粮肉不成敬意。”

真会打算盘,话里话外都是她天降神兵,为救我这个可怜凡人一命将自家人手尽数让渡了。害自己吃了大亏,实则偷得浮生闲,不知道心里喜成什么样呢。

这话也不无道理,我从门前的柜子上提出一坛酒,拉着江依进了灶房。温水净手,掀开篦子,瓷盆里还在发面,绕开烧水的炉子,隔着门帘朝外喊:“小桃,收拾收拾别忙活了,姐姐做菜,宴请小江。”

她听了歪过头,笑道:“叫我什么?”

“小江,你小小的,就叫小江。”

“没大没小。”江依拍拍我的肩,“不知道是谁,见了我摸着裤腿干巴巴地叫姐呢。”

“那天是你非要提一句年岁的事,比我大就叫姐嘛,你也可以当我姐姐。”

江依不置可否,在桌板上盯着案板上的面团。也是,又当娘又当姐,她才二十出头,挺累人的。我和面,往盆里抹油撒料,花椒粉末辅以碎盐粒。

“对了,你苏州人,怎么长着冀南的胃。”

“不算偏好,偶尔嘴馋想吃,吃不到,自己学着做,熟能生巧,不做厨娘是怕抢了墨娘子生意,要是惹娘子伤心那罪过可就大了。”

我笑一笑,“哪那么狭隘,江依,头一次看我怎么下厨吧。”

似乎看得出神,江依静静在一旁站着,“对,你还挺讲究的。”

“知道那个食为天吗,偷的老店牌匾,是个假门户。前年给人吃出病来吃死了。我家摆摊做起来的,都是用的最好的肉,馅料都是自己吃的,给你做的驴肉火烧卷饼馅饼也一样,外头许多地方以次充好,街头巷尾找人家收死老鼠,这种东西看不出源头,剁碎了煮熟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烂熟的肉沫包在面里,夹在饼里,炒在菜里。谁知道是什么,只要吃不出事吃不死人就能一直卖。我讲良心的,不糊弄人,也没糊弄你,一开始我就想,该怎么办呢,我什么都不会,要不就给你烙张饼吧,薄油葱饼卷炒鸡蛋卷肉,你还真喜欢吃。”

我转头,看见她在看我。

当时她像早有预知,闻着味儿就猜出来了。

江依学起我来,语气情态把控得极其到位,“你是那样说的,这样弓着腰,好像我要吃了你,‘姐姐,我只会烙火烧,一会儿给您卷张饼吧。’”

“听闻墨娘子家乡最会做这样的行当,需将活驴置于后院,一边拉磨一边被宰,从打转的活驴身上片下肉来,再开火烫熟做成火烧。”

“不,没有,都是从屠户手里买的鲜肉,不造那个杀孽。”我眨眨眼,跟她开玩笑,“看我做什么,是不是想夸我厨艺好,天赋异禀?”

冬日的白天太短,屋里早不早点了蜡,酒热好了让江依拿出去开封,她喜欢这个,一个人没人管着老是喝凉的,热酒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能暖胃。

小桃偷喝了酒,只一小杯就醉得满脸通红,趴在桌上睡着了。那是年前在东岗秋月堂买下的梨着水,二两要三贯,嫌贵,买了一坛。过年给江依备的,开了封放在锅里热上两回,我尝过,甜丝丝的,不辣嗓子。

“本来是给你的酒,八成让她当成冰糖煮梨水了。”

梨着水不醉人,江依告诉我的,北方酿米粮,她们那酿花果,清冽香甜不呛人,正有江南风味,可惜我不会弄。当时在摊子上看见了,正好拿一小坛给她赔罪。不巧她今日来,年关已至,本就应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用了药总是没食欲,只喝了两口酒就饱了八分,饭后靠在桌子上,江依在一旁拨弄起小桃的头花。

我抬起手摸上头顶,头发有些散了。我不会盘发髻,小时候我娘给我扎小辫,后来就自己梳起来绑根麻绳,平日只束一条辫子,不戴装饰,着实素净了些。江依有金钗银钗,金镶玉的步摇,金丝银丝盘就长结,尽管已经尽力洁简,还是脱不了一身富贵色。

我想起来,跟她说:“一开始你叫人送的那些东西我都没动,得你照应,好多好看的,太贵重了戴不起,二楼床下的铁边木头柜里,还是还你吧。”

江依神色微动,伸手给小桃编起两只小辫,似是而非地点了头,起身收拾碗筷。

我把小桃抱上楼让她好好睡下,下楼时江依已经在擦手了,“哟,江小姐什么人,要为我洗手作羹汤。”

“几个盘子几个碗,两口大锅,好好数数,想想大恩大德要怎么报答?”

“江小姐说呢?”

她微微一笑,“我困了,要睡你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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