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岑丘

岑丘江分荀、曾两国于东西,但是却并没有正儿八经地发挥它国界的作用。荀国虽是辰安七雄之一,但它却是对国土最没有进取心的国家,从辰安崩析起始,荀国一直就以渝水与岑丘江为界,就像是有人拿着玉斧对着江河挥一下,然后嘱咐子孙,“此外非我所有也。”

仙临冉氏灭族之后,岑丘江的贸易一度中断。这几年才在一些商会的努力下恢复一些生气。但这些背后站着各路神仙的小商会之间,连横合纵,各显神通,唯独缺了些做生意的诚意,这让江对面的荀国很是鄙夷。

去年冬天有个大动静。

纵横岑丘江面数十载的江帮老舵主金盆洗手了,接任的是他的小儿子平见秋。平见秋常年在歧河跑船,没想到不知怎么得了帮中众老的推举,成了新舵主。

“可恨!”

一拳的怨怼砸下,酒盅跳了跳,桌上洒满了酒液,顺着缝隙淌了下去。

船中的几人仿佛被这一拳砸断了脊梁,佝偻着的身子愈发塌陷,默默地举着手中的酒,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毛太爷,小心身体。”

“哼!大头虫,谁要你来假惺惺。我毛文雄在这岑丘江纵横时,你怕是奶都不会喝呢!”

“哎,哎,您老教训得是。”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果然是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绰号,那个被叫做大头虫的人长了一颗硕大的脑袋,四方的面孔,和羸弱的身体相映成趣;他出言讨了个没趣,哼哼唧唧地又坐了回去。

“文德兄过矣,局势如此严峻,种兄弟不畏权威,来此为我等饯行,怎好冷落了他?”

“这……嗨还不是因为那忘恩负义的小畜生,把我气得昏了头。我……我……”

“毛太爷切勿自责,师古惶恐。”

原来这孬人取了个好名字——种师古。

“哎谁能想到,当日我等从歧河上迎回的,竟然是如此狠辣的东西。一个月里连杀了钧齐,方正,奉昌三人,我实在是痛心啊!”

“谁说不是呢?怪只怪我等一时气势被夺,糊里糊涂地就让那混账立下威信,将祖宗传下来几百年的帮中规矩改了。如今我等落了个客卿的位置,真成了那庙里木胎泥塑的东西,只能干瞪眼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真不如去了,眼不见为净。”

“师古有一言,不知……”

“讲(说)。”

“毛爷几位是跟着老舵主经营江帮几十年的老人了,俗话说家有一老,胜过一宝。何况老舵主只是闭关,说不得几年里就出来,到时候各位爷和找老舵主理论,不也是个办法?各位历几十年风雨而不倒,又何必在乎一时得失,能忍人所不能,何尝不是一种英雄?”

“师古所言甚是,我等切不可逞一时之气,老舵主必是深明大义,我等要留这有用之身,不能叫那小子没了顾忌。”

“正是正是。”

老舵主闭的是死关,且在去位之时说得明白,无论成与不成,都不再过问帮中事务,好叫小儿辈放开手脚。但这不就差一个台阶么?在一起拼了几十年挣来的高位,又有哪一个能轻易割舍了,知道这大头虫两头下注,在他面前说一些气话,好叫那头的人知道罢了。

人若不爽利了,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很快这些人塞了一肚子苦恼之后,人定时分众人就散了。

种师古走出楼船,乘了一条小划子船,荡荡悠悠地消失在了江面上。船行得慢,歪歪扭扭过了几处险滩之后靠了岸,船上人下船,借着月光急急地进城去了。

那小划子继续顺流而下,过了些时候,见着前面乌蓬蓬地一片划子船,悠地一下靠过去,就像是回到了鱼群,再分不清你我了。

过了好一会儿,划子船上又下来个人,一路走走停停,终于进了一处船舱,猫着腰探进去,摘了斗笠一看,好大一个头!可不就是刚才下船进城的种师古,也不知变什么戏法。

只见他撩起了帘子,冲着里面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句:“妥当了。”

之后,放下帘子赔了个不是,走了。

一炷香之后,一处豪宅之中的平见秋也得到了消息,冲着身边的人一抱拳,“先生好眼力,这种师古确实是个人才,帮我省却了不少麻烦。”

“本可以做得更隐蔽些,师古轻佻了。”

“是先生太过苛责了。”平见秋以为是对面这人故示谦虚,一摆手说道,“如今他为我们多争取了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又将如何留住帮众呢?”

“改帮规,新入帮之人的入誓词,以及帮众之间的关系……”

“……一旦加入本帮,须视兄弟为手足,若帮众兄弟有难,须尽心尽力,不可诈做不知,违者天人共弃。”

“……一旦加入本帮,兄弟间皆以密语相认,切记外人面前不可展示,以免泄露机密。”

“……若错拿帮中兄弟财物,应即送还,违者三刀六洞。”

“……遇兄弟有难,有理相帮,无理相劝,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若帮中兄弟在外遇难,所在香堂须替其为家亲送终,替其抚养子女成才。”

一条条帮规不仅是新进的成员在起誓时心生向往,就是那些老成员听得也是涕泪俱下——有因为感动的,也有因为再不能借着资历盘剥新人而懊恼的。但不论是感动的,还是哀叹好日子过去的,所有人都明白,江帮从今日开始,不一样了。

……

清音书寓,是除了岑丘画船之外,最雅致的去处了。

这里住着的是名满两岸的丽英先生。好人家的女子若不是成了仙,或是得了封诰,是很难‘名满某地’的,这里的丽英先生便是一位词史。

日上三竿,书寓外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着清癯,但模样还算是周正。到了门前,一看就是头一回来,叉着手对门子施了一礼,“在下方永贞。”

书寓这等处所,玩得就是格调,若在平时,这一类没名剌不预约的货色,准保连门都叫不开。但今日那门子一听这名字,如闻仙音,忙不迭地开了门,迎爹接爷一般地进去了。这等地方再清雅,到底是开门做买卖,有那一家的人打过招呼、金钞又给得足,就是方希直这样的迂腐硬货,也不是不能伺候的。

方希直刚不情不愿地进去,门外又来了人,黑着一张脸站定,“有约。”

那门子一看那张臭脸,依稀有几分当朝大将军霍琦的模样,再不敢细看,忙又哈着腰将来客送了进去。

丽英今日算是开了眼,平日里来这里相会的,都巴不得让她牵线搭桥,圆融气氛;今日进来的两人,自进了这书寓之后,倒叫她如坐针毡。

心中苦笑,丽英先生草草分了茶之后,便告罪而出。

“呼……”

方希直心中一万个不愿意来此,但师命……哦,师兄之命难违,也只能硬着头皮来此。

“既然不喜,又为何在此一聚?”

对面的霍琦此时见了方希直的做派,语气反倒柔和了一分。

方希直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但旋即又收拾了信念,莞尔一笑,道:

“无他,为搅动人心罢了。”

“好一个搅动人心。”

说完,霍琦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哂,端起身前的茶盏,慢慢品了起来。

谈判,谈的就是节奏。

不经意间,方希直脑海中回响起师兄的这一句话来。

他放下茶盏俯下身子,再拜:

“大将军在上,学生方希直拜见。”

“幸会。”

这就是客套了,看来是不认识。

“师兄姚清之交待:因俗务缠身,恨不能与将军一见,甚憾。希望能与将军高榉一聚。”

“是他……”又呷了一口茶,他心里有些失落。姚清之的名头他自然也是知道,但于他而言,不过是垂髫小儿胡闹一般的名声,做事不顾首尾。他当年天才绝艳,也曾踌躇满志,但这几十年里,世家一次次地告诉他这个世界是谁说了算。

“正是。一旬前,丞相接密报,说三川境内有巨寇,似有侵扰高榉之虞。朝中几番试探,一直未有定论。而高榉芮氏又一反常态的闭口不言,所为者何?”

霍琦此时已经了然,茶是喝不下去了,但也不愿接方希直的话头。

“如今,大将军又来此风月之处,明日风起,总有些人会意识到,将军驻北邙都中久矣……”

“哼。”

“将军又何必不忿,君不闻: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这一句话,将几十年来的不甘都勾了起来,只见霍琦口中默念,低头沉吟不语。

“你们凭什么?”

这一句问出,方希直按捺在嗓子眼的心又放回了肚子,脸上总算是泛起了一丝说客该有的笑容来,

“她——找到了。”

……

萧赞这几日正是意气风发,自从上一次在信义市将那女子认出来之后,家中对他的呈报极其重视,并以此所生发的许多动作也次第展开。如今,若是一切顺遂,庐陵萧家将迎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他,作为萧家长房长孙,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契兄,此次幸亏有你,才解了我倒悬之急呀。”

一声契兄,将萧赞拉回舱中,眼前这个便宜义妹,倒叫他有些头疼。此次过河,事涉机密,更何况船上载着万余甲仗,万万不可叫她知晓的。

“轻尘,我也不确定姚兄是否就在曾国,上一次见面之时,我只见着了蝉衣一行,带着她们过河而已……”

说这话的时候,萧赞有些心虚,不久之前,就有河对岸的消息,蝉衣、姚清之一行人似乎在曾国大肆活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有那边来的使者联系石马渡,双方已达成了默契。——若是北邙有变,石马渡将保持中立。

“无妨,契兄送我过河,剩下的轻尘自己能处理。”

“唉也罢,我姑母在仙临有些门路,到时我就去信帮你问问他们下落吧。记得将信寄来石马渡或是庐陵,我都能收的到。”

“嗯,记住了。”

依旧是那烂漫春花的年纪和笑靥,只是偶尔不经意的一蹙眉,才叫人看到不该在她这年纪沾染的愁丝。

“真记住了?”

做大事就要有所取舍,萧赞自然知道这些。但他依旧佩服他这义妹,甚至对她的执着——有些羡慕。

“真记住了,我就你这一个兄长,到时候你不嫌麻烦才是。”

两人相视一笑,又同时将目光投向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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