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十)

如果说对蓝景仪来说,温宁手上属于姑苏蓝氏的几十条人命像是一只扼住他喉咙的手……对于蓝思追而言,那就是一记砸在头上的重锤、一把正正扎在心脏中的尖刀。

也许这样说还是不准确的,因为他此刻的感知其实并非“疼痛”,而是“痛苦”。

他甚至说不清楚这痛苦的确切来源究竟是那一句“姑苏蓝氏才倒霉呢”,还是那句“温狗就是应该有这样的下场”。

又或者,是那句“不愧是魏无羡教出来的狗,见人就咬”。

他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呢?

是看到十三年后人物皆非的乱葬岗?还是看到年幼的自己随着魏前辈初见含光君、读到魏前辈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又或者是看到曾经的那个、盛满人间烟火的乱葬岗之后呢?

好像就是在没有留神的时候,那些记忆便一点一滴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记起了许多张脸,许多件事。

但他还没能理清这一切,没想好再见到含光君和魏前辈、还有宁叔叔的时候要对他们说什么,就猝不及防地被痛苦击中了。

每一个人……遭遇厄运的每一个人,都真的是他的至亲长辈。

不,也许那几十位无辜牺牲的蓝氏前辈,根本不会愿意承认是他这个温氏余孽的亲长吧?

蓝思追深深、深深地埋首于双掌之间。

也许他连像景仪一样放肆地去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可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是泪满襟袖。

在后方一阵长久的静默后,蓝启仁道:“老夫一直……对这个孩子很满意。他是老夫所见,蓝家下一代中,最出色的弟子。”

在余人微微吃惊的目光中,他慢慢地继续道:“如果能教出这样一个晚辈,于老夫而言,乃是一件,几乎是平生仅有的幸事。”

蓝启仁的代名词是什么?

迂腐、固执、严师出高徒。

而他居然也会有这么直白地去夸人的时候,魏无羡忍不住想,要是思追能亲耳听见就好了。

城楼下一群人议论得热火朝天,浑不知自己的大放厥词已尽入他人之耳。

——魏无羡越听,面上神情越是淡漠。

——他早该明白如此的。无论他做什么,这群人的嘴里,永远不会有半句好话。他得意,旁人畏惧;他失意,旁人快意。

——横竖都是邪魔歪道,那他一直以来的坚持,究竟算什么?为的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魏无羡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清楚的答案。

但为应为,不问前程。

是谓“明知不可而为之”。

这答案一开始就在他心中,他动摇过、痛苦过,见过了地狱,又被带回人间,又将这千锤百炼的答案重新捧了出来。

魏无羡道:“邪魔外道又怎样?我行我道……”

他微微侧首,看到了正一瞬不瞬望着他的蓝忘机,吐字清晰道:“我道不孤。”

蓝忘机对着他微微一笑。

“魏无羡”心头狂怒的业火愈旺,终于失去了听下去的耐心。只一个照面,先前还得意洋洋的一群人已被他驱策的阴灵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方才言语最刻毒的那一个,更是被他一脚照脸踩了下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无一不透着“暴虐”二字,但放在此处,却是一腔郁气总算得以发泄,简直有些大快人心。

聂明玦冷然道:“对这等寡廉鲜耻的小人,合该如此。”

——那人被他踢得鼻骨断裂,鼻血狂飙,惨叫不止。数名修士在城墙上方观望,想帮忙又不敢上前,远远地隔空喊话道:“魏……魏婴!你若是真有本事,你怎么不去找誓师大会的那些大家族大家主们?跑来欺负我们这些没有还手之力的低阶修士,算什么本事?”

聂怀桑摸了摸下巴,道:“其实我在想,他们敢对温若寒说这样的话吗?”

孟瑶含笑道:“想来是不敢的。”

岐山温氏鼎盛时,莫说当面,多少人连在背后说一句温家的坏话都不敢的?

聂怀桑叹道:“我想也是。毕竟哪怕是对着魏兄,他们也只敢隔着大老远喊喊话,不敢上前来一步救同济于危难之中呢。”

话音未落,头顶上挨了聂明玦一巴掌:“给我好好说话!”

聂怀桑:……

那喊话的修士紧接着就被从城头上扯了下来、跌断了两条腿,一群人终于在血淋淋的代价之前噤若寒蝉。“魏无羡”看完了那张告示,便将这些人扔下,独自朝着不夜天去了。

读到“这群人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惨死夷陵老祖之手,然后沦为被他操纵的行尸走肉”一句,魏无羡眉梢不由得微微一抽,淡声道:“想多了。”

这种货色,他还不看在眼里。

他换作左肘支在蓝忘机右手臂上、单手撑脸的姿势,轻声道:“含光君,咱们又错过了。”

遗憾之中,还有几分不易觉察的痛惜。

——那人是个极为年轻的俊雅男子,白衣抹额,面容冷肃,眉目间似乎带着一缕压抑的忧色,行来极快,却分毫不显急态,连衣袂也未曾翻飞。

在过去的这几天里,“蓝忘机”究竟经历了一段怎样的煎熬呢?

如果不是因为极致的煎熬,素来面如冰雪的含光君,眉目间怎会带上连外人都看得出的“一缕压抑的忧色”?

——蓝忘机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按了按他的腿,探明了伤势,并不十分严重,起身还未说话,那名修士又道:“含光君,您来得迟了,魏无羡刚走!”……“是啊,他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蓝忘机道:“他做了什么。去向何处。”

魏无羡道:“我猜……‘你’可能也和‘我’一样想打烂这些人胡说八道的狗嘴?”

——众人连忙诉苦:“他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们打杀一通,险些把我们当场全部杀死!”

——蓝忘机藏在雪白宽袖之下的手指微微抽动,似乎想握成拳,却很快放开了。

打杀一通是真的,却不是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更没有什么“险些当场全部杀死”。

但是、但是。

蓝忘机心里很清楚,若是正常的魏无羡,无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都不会当真对这些人动手的。

——正因如此,往日里,那些分明对他畏大于敬的人才敢于对这位鬼道宗师议论纷纷。

“魏无羡”现在的状态,也的确是,十分危险——各种意义上的十分危险。

而“蓝忘机”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手指在袖中用力握紧成拳,不语。

——岐山温氏覆灭之后,不夜天城的主殿群便沦为了一座华丽而空洞的废墟……此夜,广场上密密麻麻列满了大大小小各家族的方阵,每个家族的家纹锦旗都在夜风中猎猎飘动。断旗杆前是一座临时设立的祭台,各个家族的家主站在自家方阵之前,由金光瑶为他们每人依次送上一杯酒。尽数接过酒盏后,众位家主将之高高举起,再酹于地面。

温情淡声评价道:“看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顿了顿,她又轻嗤道:“便是大半年前举旗讨伐岐山温氏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盛景罢?”

——想也知道,正当盛世、势力遍及修真界的岐山温氏,怎可能容忍自己的敌人这样声势浩大地汇聚到一起,来这么一场按部就班到堪称虚文缛节的誓师大会?

江厌离嗓音冰凉道:“射日之征初举旗时,不过是以我聂、蓝、金、江四家为首,附应者亦寥寥,何来玄门百家?又何曾……追祭过什么烈士英灵?”

——酒洒入土,金光善肃然道:“不问何族,不分何姓。这杯酒,祭死去的世家烈士们。”

一旦与那场真正由数不尽的血与火唤起的射日之征相映照,这场看似声势浩大、庄严肃穆的誓师大会,也就变得滑稽可笑起来。

金子轩注视着他的父亲看似庄肃地说出煽动人心的追祭之辞,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金鳞台上守着漆黑的棺木、仿佛被抽走精魄神魂的金夫人与“江厌离”。

他终于对这个男人生出了一股切实的、由衷的,恨意。

——接下来,金光瑶又从兰陵金氏的方阵之中走出,双手呈上了一只黑色的方形铁盒……说完,他运转灵力,将铁盒赤手震裂。黑色铁盒碎为数片,无数白色的灰末纷纷扬扬撒于凄冷的夜风之中。

温情冷然地注视着这一幕,心中竟是出奇地冷静。

但与她相熟的其他人却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阵汹涌的狂涛在胸中翻腾。

这就是温情最后的结局。

一位妙手回春、从无恶迹的绝代佳人,最后的结局。

何等讽刺,何其滑稽。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之声。金光善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听他讲话。等到叫好声渐渐平息,他又高声道:“今夜,被挫骨扬灰的,是温党余孽中的两名为首者。而明日!就会是剩下的所有温狗,还有——夷陵老祖,魏婴!”

“欢呼喝彩”。

这个词简直就像是不留情面地撕下了这场“誓师大会”冠冕堂皇的假面,明明白白地将其背后属于庸人与恶徒的狂欢本质展露出来。

——忽然,一声低笑打断了他慷慨激昂的陈词。

——这声低笑响起得太不是时候,突兀又刺耳,众人立即刷刷地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

聂怀桑道:“我倒觉得魏兄你这一声实在来得太是时候了。”

不然……就算他还能勉勉强强忍住,他旁边的大哥、前面的金公子,还有最后的蓝先生、晓宋两人,怕是都要忍不住了。

魏无羡托腮道:“可能我也觉得,实在听不下去了吧。”

——炎阳烈焰殿是一座宏伟的大殿……下一刻,一只靴子和一片黑色衣角便从屋檐上垂了下来,轻轻晃荡。

在这一片肃杀之中,这轻轻晃荡的一只靴子、一片黑色衣角,竟是透出一分莫名的风流自在。

一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极致风流自在。

也是极致的危险。

——所有人的手都压到了剑柄上,江澄的瞳孔一缩,手背青筋突起。金光善惊恨交加,道:“魏婴!你胆敢出现在此!”

金光善也就罢了,对“江澄”反应的描述还放在之前,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有数人都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第一排正中,脊背挺直到僵硬的江澄。

虽然看不见正脸,但也能察觉到他面容上轻微却明显的扭曲,放在膝上的双手五指收紧,手背上同样是青筋暴起,传递出其主人正极力忍耐着什么的讯号。

而他最后似乎没有忍住。

江澄咬着牙,一字一句道:“魏无羡,你真可以啊。一个人——一个人跑到这个三千人都对你欲杀之后快的地方来,还出声挑衅!”

魏无羡的眉头微微地抽了抽,没答话。

他确定“自己”不会是专程为挑衅、或是宣战来的,哪怕是满心的邪火快要烧出来了、不,正是因为心头邪火无处发泄,才冲过来妄图和兰陵金氏论一场于事无补的理论。

因为“他”这时候,还没有明白那一句“他否认的,可以被强加;他承认的,可以被扭曲”所代表的意义。

既然他自己都不赞同——虽然不赞同的缘故不尽相同,那么对江澄的话,也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江澄没等到他的回应,兀自深深地吸了口气,也不做声了。

——那人开口说话,果然是魏无羡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奇怪:“我为什么不敢出现在此……别说三千,五千人我也单挑过。而且我出现在这里,岂不正合你们的意?省得劳你们明天还要特地找上门去把我挫骨扬灰。”

聂怀桑忽然“啊”了一声。

见众人都看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举了举手,才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重生第一’中有几句话。”

经他这么一提,几乎没人想不起这“几句话”是什么的。

——“……当初一晚上三千多个成名修士是怎么全军覆没的。”

——“不是五千吗?”

——“三千五千都差不多。我觉得五千更有可能。”

须臾的静默过后,魏无羡干干地“哈”了一声,道:“所以说,传言果真是夸大过头了啊。”

聂怀桑逐一盘点道:“能称作‘成名修士’的,就算比不上我大哥还有曦臣哥哥这样有尊号的,至少,嗯,也应和兰陵金氏那位金子勋公子差不多罢,莫说三千多成名修士,当晚在场的所有修士加起来也不足三千,此一夸张也;魏兄你就是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在场的人全杀光了,至少咱们可以肯定,我大哥、曦臣哥哥、江宗主,甚至是金宗主和敛芳尊这样修为没有那么高深的,也差不多称得上毫发无损,此二夸张也;明明一开始说是三千多,后来又说五千多,再变成‘五千多更可信’……我猜这话的起源约莫就是魏兄‘你’这句曾在射日之征单挑五千人了,此三夸张也。”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魏兄,你真的在射日之征单挑五千人过啊?这么厉害的壮举,我怎么以前完全没听说过?”

魏无羡:“……怀桑兄,容我提醒你,射日之征还没完呢。”

聂怀桑还未做出回应,便听孟瑶道:“这么说来,魏公子是当真有把握,以一敌五千?”

魏无羡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道:“我是没把握,不过,拿着阴虎符的人,说不定就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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