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亲事

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

五月初,芒种时节,正值农忙。二桥村里,家家户户弯着腰在地里插秧,忙了一上午,只有吃午饭的当口才有空歇一歇。

谢家人亦不例外。

尽管如今家中境况比从前好了太多,可地里的十来亩田依旧是谢家人的命根子。哪怕这几年大部分进项都与田里的产出没有关系,只要田地在,一家人心里就踏实。

眼看太阳高照,各家的妇孺、老人提着饭食和水到了田间,唤自家的男人吃饭。谢大有父子俩从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先灌了几大口水,老徐氏忙道:“哎!慢着些,小心呛着!”

谢大有不耐烦听她念叨,抄起碗开始扒饭,谢木也闷不吭声埋头吃起了菜。

趁着父子俩吃饭的功夫,老徐氏在一旁絮叨着:“老三在镇上,老二去了府城,田里的活只能指望你们爷俩加把劲喽……唉,这都五月了,老二怎么还不回来?”

这话一出,父子二人齐刷刷搁下筷子。莫说是老徐氏,家里谁不惦记着出门在外的谢林父子俩?当然,尤其是谢拾。

“……应该就在路上了。”谢木推测道,“府城路远,走得慢些也是应该的。”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老徐氏满意。或者说,老徐氏本来就没指望他们的回答。

只要人一天没回,她便惦记一天。这些絮叨的挂念之语,家里人已经听得耳朵磨出了茧子,像是谢大有便闷头扒饭懒得回应,只有谢木每次都老老实实回应他娘。

絮叨过后,老徐氏一如既往向村口方向张望了半天才收回目光:“就他那笨手笨脚的模样,哪里照顾得好拾哥儿!早知道就不让他一个人去,这都一个月了,可别在半道上迷了路,把我乖孙落在外头!”

就在这时,旁边的谢木目光一凝,突然捧着碗站了起来,手里的筷子都落到了地上。

“娘!”他惊喜地叫了一声,指向老徐氏身后,“你看那是不是二弟回来了?”

老徐氏连忙转过头去。

果然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沿着村道走过来,她丢下父子俩,二话不说便迎了上去。

片刻后,母子二人碰头,望着孤身一人、拎着行囊的谢林,左看右看没见到谢拾身影的老徐氏大惊失色:“拾哥儿人呢?”

“他暂时回不来,我先……”谢林话未说完,老徐氏已经瞪起了眼睛,撸起了袖子:“我乖孙真被你落在了外头?”

“什么?”慢了一步跟上来的父子二人亦是脸色大变,“你把拾哥儿扔半路了?”

恰好路过、听了一耳朵的村民立刻停下脚步,扭头看来:“啥?拾哥儿丢了?!”

一道道目光如利剑般射在谢林身上,谢林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唯恐再不解释清楚就要受到全村人的谴责,他赶紧用最快速度将谢拾受到周知县赏识,要在县衙忙一阵子的事说了出来。

老徐氏这才转怒

为喜:“果然还是知县老爷有眼光,这就看出了拾哥儿的本事。”她翻了儿子一个白眼,谴责道,“下回可千万把话说清楚,免得教人干着急!”

谢林:“……”

……是他不想说清楚吗?分明是这群人一个比一个着急,听了只言片语就坐不住。

……只看这护犊子的架势,他以后是别想教训儿子了,妥妥的父纲不振。

另一头,备受惦记的主人公、新鲜出炉的县衙实习工谢拾,已经在县衙上岗就职。

他的第一个临时岗位在吏房,第一份工作则是抄录衙门公文,包括且不限于状纸。

一上午工作下来,谢拾已经熟悉了不少公文的格式,至少如今随手就能写出几分状纸,并且对县衙的整套班子也有所了解。

县衙之中,身为七品主官的周知县无疑是最顶端的人物,知县之下则是县丞与主簿两员副手。三人皆为有品秩的堂上官,都是正儿八经有编制、领朝廷俸禄的官员。

三人以下最大的是管辖吏员的典史,典史以下则是分布在“三班六房”的衙役与胥吏——“三班”分为皂班、壮班、快班,其中的衙役大都是为朝廷服力役的百姓,与当初谢林被征去驿站充当马夫并无不同,从事的都是跑腿卖力的活;而“六房”则按朝廷六部划分为礼、吏、户、工、兵、刑六个部门,其中吏员皆为泊阳县本地人,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承。

相较于几年一换的知县,“六房”的胥吏才是真正的铁饭碗,在本地根深叶茂。

六房之中,又以户房与吏房最是紧要。前者主管钱粮赋税,后者主要负责抄录公文、登记造册,看似只是枯燥的文书抄录,实则落笔之间便能决定许多人的命运,随便改写几个字,就能改写对与错、黑与白。一旦摊上糊涂不管事的知县,可操作空间极大。

谢拾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因着谢家在县中并无房产,明知谢家情况的周知县总不好让人免费打工还自付房租,是以他索性让谢拾就在县衙中吃住。

这日午间,周知县恰好与谢拾一起在县衙中用饭,随口一问他这一上午的收获,便听谢拾道出以上这般简单明了的感想。

周知县颔首道:“不错。你能这么快洞悉关窍,来日至少不是被糊弄的糊涂官……某些人才高八斗、科举连捷,等中了进士当了官,却只是个‘泥塑木偶’罢了。”

他语带不屑地举了几个糊涂主官的例子,免不了涉及一些胥吏欺上瞒下的小花招。

譬如纳税时,只要故意更改田地等级,改下等田为上等田,农户的田税便会翻上几番,最后要么家破人亡,要么出钱消灾。

再譬如,百姓轮值力役时,既有轻松的活,也有繁重的活。按大齐朝廷规定,一般是家境好人口多的人家分配到繁重的力役,而家境差人口少的人家则分配轻松的力役,也就是所谓的“均平”——然而,实际操作中却很难做到“均平”,往往有钱人家稍作贿赂,胥吏动动手脚调换一下,便将繁重的力役摊派到了穷苦百姓

的头上。

如此种种,知县便是心知肚明也管不过来,毕竟县衙工作还要仰仗胥吏,在本地根深叶茂的他们甚至比知县更熟知民情。

不过,糊涂无能的知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糊弄成泥胎木偶;聪明人却懂得抽丝剥茧、杀鸡儆猴,让下面的人都收起爪牙,在其任职期间不敢胡作非为。

谢拾将周知县的话牢牢记在心里。这位长者的经验之谈无疑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他昂首道:“为官须得明察,否则徒害百姓,学生记下了!”

自信笃定的语气,似乎丝毫不怀疑自己将来能走到进士及第、入仕为官的地步。

一老一少可谓一个说得自然,一个答得自信,区区童生,却提前预定了进士功名。

对照记忆中泊阳县的情况,谢拾以为周知县的话很有道理,不得不说是金玉良言。

当年张知府任职泊阳县令时不正是前一种吗?谢拾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两件事,无论是王七娘杀夫案,还是为先帝贺寿而强征百姓服役,都发生在张知府任职期间。

发生命案,知县却外出休假,令县吏为所欲为,以至蒙冤者入狱,证人险遭拷打。

对比之下,周知县上任这几年,泊阳县却风平浪静许多。

须知前两年年景不好,百姓好容易才挺过来,遇到一位不扰民的知县便是难得。而周知县上任以来体恤民力,从不“大动干戈”,主要精力都用来发展文教,昔日荒废的社学经历整顿早已面貌全新。

等谢拾用过饭离开,方有一道人影来到前院。女子年过四旬,气质端庄中透着从容,衣着并不华丽,只簪着根银簪而已。

她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去,只见到曲折的回廊间,少年人轻快离开的背影,他宛如一枚初生的竹笋,比墙头的绿萝还要青葱。

人不见了,周夫人陈氏才收回目光,轻笑一声:“这便是相公相中的女婿人选?身量未足,我看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周知县抚了抚胡须,道:“身量未足,气度已成。年龄尚小,格局却大。”

陈氏眼中闪过几缕惊讶。

自家虽谈不上高门大户,可跟随周知县历任以来,她自诩也见识过不少优秀子弟,却是第一次见自家夫君如此欣赏一个人。

周知县寒门出身,也是一步一步通过科举卷上来的。陈氏与丈夫一路共患难共富贵,感情极好,膝下共有二儿一女。

长子已经成亲,且中了举人;次子不及弱冠,两次院试皆未取,至今还是童生;幼女年方十二,夫妻俩如珠如宝,疼爱有加。

陈氏不愿将女儿嫁入高门,向来属意于娘家侄子,以为知根知底方能放心,周知县却不看好这桩婚事,一心想着另觅人选。

此番见周知县对素昧平生的谢拾如此看重,陈氏还当他终于找到了心中良婿,哪知周知县却道:“不急,再多看看罢。”

言下之意似乎并非为女选婿。

“……良人未必可为良配。”他沉吟许久,缓缓说道,“我自认有些识人本领。乳凤初啼,有吞吐天地之志。气度格局如此,胸中自有寰宇,儿女之事终是点缀。”

站在选女婿的角度,谢拾备受他欣赏的优点反而成了不足。

“咱们女儿心思简单,既不求荣华富贵,何必教她历经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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