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章三十六:众生皆苦

“站住!”

破破烂烂的马车应声停在了康宁城门外。

距离城门的一里以内都是湿漉漉的红土,上面留下了凌乱的脚印和马蹄痕迹,若是凝神细看,便会发现那松软的泥土缝隙中尽是暗红的血块——

居然是被人血浸泡而成的!

碧衫少女被厉声的呵斥骇住,小声惊呼着抬起了头:“这……这位大哥?”

守城士兵见到她的脸时不由得愣住,本来想好的盘问例词也忘得一干二净。

符行衣心知遮遮掩掩会更令人心生疑虑,便在距离城门尚有一小段距离时急中生智,将掌心内被自己摧残的花朵残瓣碾压出嫣红的汁水,在自己的眼皮、两腮与唇瓣上各自轻擦了几下充作面妆。

眉形是影响全脸观感的重要部位,然而自己此行是来杀人放火的,除非脑壳有病才会随身带着镜子,符行衣无奈之下只得接住了自袖间滑出的小匕首,一把塞到魏灵手里:“快,给我修眉!”

魏灵懵了懵,不可置信地问道:“修眉?”

“妹子,不把我的脸改一改,若是被见过我的守城士兵认出了身份,咱们等着在黄泉路上义结金兰吧!孟婆汤当歃血酒好不好啊?”

符行衣面容狰狞,仿佛要吃小孩般恐怖。

魏灵疯狂摇头,颤巍巍地接过匕首后,迅速地简单刮了几刀,将符行衣原本的长眉改成了俊秀潇洒的羽玉眉——比之方才的英气竟多了几分女子的柔婉与飘逸。

“会不会哭?”

符行衣神色复杂地握住魏灵的肩。

虽不解其意,但魏灵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将匕首双手递还了回去。

符行衣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进城时若被人盘问,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要装得柔弱可怜又无助就足够了。记住,哭得越惨越好,要令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让他们舍不得再盘问。”

按理说来,魏灵的遭遇比符行衣好不到哪去,甚至更惨。

至少符行衣不曾受过连续不断的严刑拷打——天狼军的酷刑,想必和地狱没什么区别。

体味过绝望的人会比寻常姑娘更快地克服恐惧,适应现状。

魏灵既然能答应聂铮的条件,便证明她对此事的容忍程度绝对在底线以上。

方才在路上还有些害怕,但距离康宁城越近,魏灵便越是镇静。

那双眸子恢复了符行衣初次见她时的死寂空洞,不带任何感情,犹如一具麻木不仁的死尸。

“好。”

魏灵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二女同时面对守城士兵,表面上将一对苦命的姐妹花演得惟妙惟肖——姐姐强忍着畏惧与悲痛与人陈情,妹妹垂泪啜泣,我见犹怜,令人实在不忍再多加盘查。

实则两人谁都不慌,反而颇为淡定。

“还真是怪可怜的。”守城士兵叹了一口气,目光中尽是切实的怜悯与同情之色,道:“最近这段时间两国总在打仗,苦的还不是平民百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什么时候能回家,唉……你们进去吧,小女孩家家的别在外头乱走动,最近世道不太平,坏人太多了。”

符行衣敛眸道了一句谢,驾着马车缓缓驶入城中,听到身后守城的士兵换岗闲聊——

“走的时候玉娘刚生,现在儿子都几个月了,我这个当爹的还没好好抱过他呢。”

“早晚能回去的,好事多磨,先想想给娃娃取个名字是正经!”

“我前几天刚想好,名字就叫‘阿和’吧,希望尽早和平,别再打了。死了那么多兄弟,城眼瞅着也可能守不住,这次出兵伐齐伤亡惨重,回去肯定要挨罚……”

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在身后响起,符行衣只在听到孩子的那一瞬间微微触动,旋即心平气和,毫无前段时日的纠结与不安之情了。

战争是血腥的,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注定当不了什么善人,身为东齐的将士,理所应当为本国谋福祉,至于敌国如何……无所谓。

胜利,即是正义。

众生皆苦,可是同在战场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怜悯敌人便是对自己残忍。

符行衣看着城外的架势,发现天狼军学聪明了,竟想办法引渡黑水河的水采用水攻。

幸而千机营没有莽撞攻城,否则即便营内库房并未受潮,火器也能用,但在大范围的水攻下,火器势必损伤惨重,届时连撤退回城、容后再计的机会都没有。

算一下时辰,聂铮他们应当也该从偏僻的小道潜入城内了。

微风拂过,帘子掀开了些许,符行衣骤然睁开双眼,将匕首抵在了魏灵的颈窝,后者浑身一僵,不可思议之色覆盖了整张面容:“你——”

“魏灵姑娘,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我要用你来找贺兰图吧?”

符行衣将手中的匕首往前推了推,魏灵的皮肤被刺破,鲜红的血珠顺着颈子滑落到她的衣衫内。

魏灵声色微颤,却仍强作镇定:“你分明说过,只有我在天狼军内待过一段时日,知道他们的部署如何,也见过贺兰图的相貌,若我乖乖听话,带你找到贺兰图,就放我自由。”

“魏氏一脉惨遭贬斥,沦为戍边奴隶,想必早对大齐不满已久,众所周知天狼军的刑罚残酷至极,不吐出些真东西,他们怎会将你全须全尾地放出来?”

符行衣笑眯眯地弯了双眼,令人看不出真正的情绪:“叛国之人也敢妄求原谅?若非为了掩饰身份混入康宁城内,你早该被我直接一刀捅死了。”

魏灵唇瓣蠕动了片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两行清泪簌簌而下:“符大哥,你放了我吧,我在刑室真的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喊冤么?”符行衣勾了勾唇,附在她耳畔轻笑道:“去跟阎王爷说吧。”

察觉到魏灵想跳出车外,符行衣一把抓住了她脑后的长发,再稍一用力,便将她按趴在地。

右手高举匕首,正欲狠狠地扎下,将魏灵的脖子刺个透心凉之际,自高处飞入车内两颗龙眼大的石子,打中了符行衣的手腕。

匕首掉在了木板上。

“谁?!”

符行衣惊道。

刚入城不过百步,街市两边的暗巷便陆陆续续地窜出了数十个天狼军士兵,将马车前后左右包围得密不透风。

符行衣瞥了一眼缩在车内瑟瑟发抖的魏灵,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压低声音道:“老实待着,若敢耍什么花样,为了不让此次计划透露分毫,我有把握在自己死前解决掉你!”

魏灵咬了咬唇,抱膝不语。

轻轻地掀开车帘,符行衣故作忧郁的眸子都没来得及扫视完面前的人,喉头便被一把弯刀的刀刃抵住了。

“两位,”为首的天狼军将领冷笑一声:“贺兰将军恭候多时了。”

康宁城位于昆莫三城最北端,毗邻北荣疆域,冰化得最晚,又是黑水河的源头,多水、地高,历年春日总比其他两城要冷上许多。

平阳负隅顽抗到最后,守城的官员尽忠职守,却因此惨遭屠城;

永安不战而降,除去被当做人质的那些,百姓几乎毫无伤亡;

康宁表面上看似并无大碍,房屋并未遭到严重的损伤,普通百姓走在街上也不会过于惊惶无措、亦或根本不出门。

然而,此处的百姓总会莫名其妙的失踪,遗体下落不明。

“这些不会都是……呕——”

石淮山被浓重的血腥味冲得胃中翻滚不已。

他看着满地的残肢和脏器,实在忍不住,将隔夜的夜宵都吐了出来。

见状,身旁的几人纷纷目露嫌弃之色。

尤其是聂铮,那副神情仿佛恨不得将他丢进皂角桶里死命地涮个七.八十遍。

“手别碰墙!”

李绍煜刚开口提醒吐累了的石淮山,后者便已然将手按在了墙壁上,满脸的迷惑不解。

直至体会到掌心接触的黏腻触感,石淮山登时头皮发麻地连忙收了回来,低吼道:“这他娘的是啥玩意?太恶心了!”

聂铮制止了神骏司把司点燃火折子的动作,平静地道:“从数量上来看,应当是那些失踪的百姓,尸体头颅与四肢皆完整,唯独缺了包裹腹部的皮肉,以及体内的心脏也被挖走了。的确是贺兰家以人肉饲养狼王的风格。”

石淮山捂着鼻子,粗声粗气地道:“我杀了那么多年的猪,对血腥味最敏感,不然也找不到贺兰老狗的这间密室。旁边是不是就他住的地方?跟尸体当邻居,他倒真不膈应!”

李绍煜蹙了眉,沉声道:“迷药与水混合,涂抹在墙壁会挥发得更快,大家捂好口鼻,还有,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他素来警惕心重,心思敏感至极,忍耐与爆发均属上乘,经得住考验,否则也没资格成沧澜卫。

机关骤然启动,钢刺从地底冒出。

“当心地下!”李绍煜察觉到了不对劲,当即抓了自己能够到的最近的同伴便闪身至一旁,厉声喝道:“快躲开!”

石淮山虽然智力不怎么样,但武力不差,顺手拖上一个人躲闪还是没问题的。

聂铮更不必提,他多年来练的便是专注,任何风吹草动皆瞒不过其耳目。

早在李绍煜发出示警之前,聂铮便已然一手一个,拎着两个下属的后衣领丢到了一旁安全的地方,自己则对准头顶上方某个位置发射.了左臂绑缚着的□□。

“啊!”

惨叫从另一边传来,中军神骏与神炮两位把司官以及坐营内臣来不及等人搭救,均被地底窜出来的机关刺活活捅成了人棍。

聂铮眉心微蹙,李绍煜轻叹一声。

石淮山显然经历得太少,见自己的直属上司死在自己面前,还如此凄惨,当即崩溃不已:“吴老大——”

“淮山兄弟,小声点!”

李绍煜刚开口提醒,一旁的聂铮便云淡风轻地道:“不必,贺兰图早便知道客人来了。”

方才被□□射中的地方,缓缓开启一道暗门,通往地上的屋室。

哪怕是大白天也无比阴暗的房间内,符行衣被人五花大绑地丢了进来,不断地在地上扭来扭去,好好的青衣少女,扭得活似一条菜青虫。

旁边的魏灵倒是没被绑,然而她一见到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便瞬间腿软,想逃都逃不掉。

东齐与北荣是多年的死敌,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百次,彼此之间争相较量成了默认的传统,就连两国分别的“噩梦”也要拿出来比一比。

聂铮在北荣将士们口中除却“恶鬼”一号,还被叫做“东齐的贺兰图”,同理,贺兰图于东齐亦被称之为“北荣的聂铮”。

奇怪的是,不仅他们的性格同样恶劣凶厉,就连长相也有些莫名的相似。

以至于符行衣挣扎着昂首看向高处的男人时,恍惚间竟愣了一下:

眼前之人究竟是聂铮、还是贺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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