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92千里

早川记得,文理分科后的第一个学期,她两场大型考试都考得不错,暑假闲着在家,做什么都底气十足。父亲看她不爽,她看父亲也不爽,相看两厌的人,总得互相挑刺。

双方皆是有备而来。父亲批评她作息不规律、成天不运动,她偶尔说一句腰痛,他便搬出成套的道理,总结下来主要是两句废话:“锻炼少了,多跑跑步。”

她看母亲搞卫生,扫地扫到父亲脚底,父亲把脚抬起来一点;三人一起吃饭,父亲说菜咸了,母亲搁下筷子,起身给他倒水。看得多了,便也生出不忿,饭后追到厨房问母亲:“你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弄啊!他没有手还是没有脚?”声音大得出奇,有意让父亲听见。母亲倒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说,你爸昨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一直在开刀,四台手术,也挺累的。

她于是更加不忿:那你每天忙里忙外的,你不累吗?

“我累。”母亲一掀眼皮,“也没见你来帮我啊。”

在早川的印象中,母亲从来都是母亲:温和的、中立的,她和父亲在饭桌上针锋相对,母亲端坐一边,认真吃饭,偶尔拉偏架,防止两人真吵起来。烹制三餐、打理家务、走访邻里,他们从旧居搬到新居,她从国中升入高中,变动不居的生活里,很少变化的是母亲。她向来如此,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理解,什么都宽宥。

那是母亲难得表露出讥诮的时刻。不经意的视线悠悠扫过来,像抖落肩头浮尘那般,把早川往后推了推,直推出厨房门外。她几乎是慌忙逃窜,上了楼梯,站在房间门口,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句简单的反问里,大概是包含着一些怨气的。

夜色温柔,海浪拍打沙滩,把记忆深处的画面送回眼前。早川沉默片刻,迟疑地重复道:“焦虑症?”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明羽知道吧?我以前也是家中长女。”

在和野千里的印象中,大学三年级的夏天发生了三件事:“拯救生命”摇滚乐演唱会在伦敦和费城同时举行,旨在为埃塞俄比亚饥荒筹资,现场画面通过电视转播出现在食堂二楼,她周围的同学异常亢奋,全体起立,随音乐合唱《wearetheworld》;日本航空123号班机在群马县附近的高天原山坠毁,524人中仅4人幸存,死者包括她大学时代最亲密的朋友,秋季开学前夕,死者母亲来学校处理遗物,研究室里一片死寂,她站在门口,不敢推门进去;“男女雇佣机会平等法”开始实施,试图逐步消除职场中的性别歧视,消息登上报纸,社团前辈搬来啤酒庆祝,与此同时,大部分公司开始试验性地录用四年制大学毕业的女生为管理职位候选人。

“女性管理职位候选人是很少的。当时只有女职员。一般叫做ol,也就是‘officelady’,还有个称呼是bg,‘businessgirl’,后来用得少了,因为容易被理解为‘女人的生意’,有情`色意味。无论是bg,还是ol,在公司里都只是男职员的辅助,每天的工作主要是端茶倒水、复印装订,不管年龄多大,都被当作‘女孩子’看待。不要小看复印装订,往前推十年,大部分企业,还没有配备现在的复印机。”

当她作为四年制大学毕业的女性管理职位候选人进入知名药企时,刚出台的机会平等法,显然来不及改善这种局面。她和男职员一样努力工作,早出晚归;也和传统的女职员一样值班端茶,轮流扫地。泡沫经济的年代,抬眼望去,四处皆是繁荣的。前进、前进、上升、上升,身处高速运转的药企中,她们压力颇大,既要做出与男职员同等的业绩,又必须保持和女职员一样的细腻体贴。

“和下属说话的时候,稍微严厉一点,就被认为‘不像个女人’;要是真的‘像个女人’,又没人会把你当回事。办公室里除了男人,还有低薪进来的女职员。不和她们轮班值日,总觉得很抱歉;加入轮班呢,又做了工资之外的事情。再加上拿着男职员的工资,办公室目光都盯在你身上,稍微犯点错,茶水间里都在说,闹到上司还要找你谈话。谈话的逻辑也很有趣,一方面是叫你好好努力,一方面又叫你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

“怎么可能不在乎呢?上面给我们下达销售指标,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提交预计完成的目标。每个月的最后几天,大家都在拼命赶业绩。男同事回到家,妻子都准备好了晚饭和点心,更何况很多人根本不会回家吃饭。我自己在外面租房住,回了家也就是吃泡面。心里总是担心,会不会不够努力啦,会不会让人看轻啦,会不会成为‘女人就是不行’的先例啦……”

她是家中长女,取了中性化的名字,从小当成男孩养的。学生时代从来都是班上第一名,以极高的成绩考入公立大学的商科,毕业之后又顺利进了知名企业,可以称得上顺风顺水。相比之下,小她三岁的弟弟倒是颇为平庸。于是姐弟两人,一个来了横滨打拼事业,一个则留在青森老家照顾父母。逢年过节回家探亲,邻居见到她,都当作传奇看,让自家小孩“好好向姐姐学习”。懵懂稚嫩的目光投过来,深夜回家泡面的辛苦,也就像是被洗掉了一样,通通不作数。

在药企工作六年后,她终于成为销售部门的副科长,也就是她们这些“管理职位候选人”所候选的“管理职位”——此时,和她同期进入公司的女性管理职位候选人,八名之中,三名辞职,两名外调,一名被安排到行政部门,只有她顺利升迁。就算是这个速度,也比同期的男职员更慢。

也正是在升迁的前一年,她遇见了早川永毅。

“公司酒会,请了医药行业的专家,你爸的导师就在其中,所以他也跟着来了。才从研修医转正不久,整个人看上去很拘谨。刚一见面,就把饮料洒在了我领子上。”

复杂的政策与工作中露出一小块空白,早川终于抓住机会打岔。“好土。他应该不是故意的,”然后意味深长地一顿,“凭我爸的脑子,估计想不出这么少女漫画的搭讪方式。”

母亲看着她,耸耸肩,大概也觉得好笑:“那我就不知道了。”

永毅所在的医院恰好属于她的业务范围,加上那段时间她父亲检查出肺部肿瘤,被她接到神奈川,正好就在那所医院做手术。她去探望过几次,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爱情这种东西,起先真是没有的。你爸本身不算帅哥,就算是帅哥,成天呆在科室里,也给糟蹋了。主要是有共同语言。”

医学界等级森严,青年医生的晋升,要经历无薪助手、有薪助手、讲师、主任、副教授至教授等数十年的磨砺,而一个科室的权力全部集中在唯一的教授手中。上至自己的继任者是谁,下至研修医的招募,教授都有极大决定权。平庸之人永无出头之日;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永毅在其中感到的压力和压抑,并不亚于身处药企晋升漩涡的她。

他们都并非神奈人本地人,无牵无挂,萍水相逢,多有因缘际会的感受。“后来你爸和我告白,那个方式倒真是很传统,写了一封信,上面手抄一段东山魁夷的话,‘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厢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了’。然后他问我,千里小姐,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那一句“我们”及其动人。就像是同居之后,加班回家,下了电车,沿着小巷步行几百米,抬头忽然看见窗口里透出来的温暖的灯光。隔了一层花布窗帘,影影绰绰。她还年轻,尚且不晓得,仅为了这一点灯光,她是会将一生的自由付出的。

永毅人如其名,有恒心,有定力,却不懂得刚柔相济。他在大家族里出身,又是次子,夹在兄弟之间,从未得到过充分关注。因此,也就不会表达。短暂的温存甜蜜之后,是无数次争吵、冷战,起起伏伏。她有时候常常想,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说出那样不近人情的话,然而急火攻心之后,他又懂得要低头认错,再加上那些争吵多出于日常小事,从未上升到出轨变心等原则性问题,于是,她们也就没有真正分手。

尽管过程多有波折,交往几年后,他们终于结婚了。应当说这是一个慎重考虑后的决定——那时身边的朋友流行闪婚,一拍即合的人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反倒少了。婚礼是在神奈川办的,各路亲故都来了。草坪从海滩起步,一路跨过拱门、砖径和热闹的花园,最后跑到教堂跟前,借势一跃,变成绿油油的爬山虎,沿着墙往上。几十步高的台阶两侧站满了人,急着要讨一个彩头,她和永毅两个,婚纱是婚纱,西装是西装,胳膊下的篮子里塞满糖果,抓起一把就往他们怀里塞。

结婚一年半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小小的眉眼,小小的嘴巴,小小的拳头攥紧了。听长辈说,满月时把睫毛剪掉一点,以后反而会更加浓密纤长。她拿出剪刀,又担心民间方子不靠谱,心里转过几个弯,反而犹豫了。最终只挑了左边,剪掉一半,日日夜夜担心着,几个月后一看,原来剪与不剪,长度都是一样的。

“十四周产假休完,再回公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似的。我们部门做销售,平时自由来去,关键问题依然要和领导商量。我在办公室里待了三天,茶水间里遇见同事,都是只和我谈孩子,不和我谈工作。我起先高兴,后来也奇怪,你又不是我家里人,谈那么多孩子做什么?后来才发现,他们基本都绕开我,跑去和我们部门的科长汇报工作情况了。”

公司管理层开会,晋升名单上没有她。合作多年的客户突然转向其他公司,虽然大家明面没有点破,她也猜出责任大半得由她担,因为这些勤勉工作的人里,唯独她休过产假。从卫生间路过,听见新招进来的女性管理职位候选人聊工作,说起她这位前辈,先是一声长叹。一个道:“和野科长——”另一个道:“现在是早川科长。”那一个改口:“早川科长没问题吧?大家都说一孕傻三年,我听同事说,她最近总出错,晚上走得也早。”另一个沉默半晌,道:“人家家里忙,没办法的事吧?”

小姑娘年纪轻轻,倒是很体贴人。没办法的事说起来可多了:公司离家太远,孩子又要喂母乳,只好躲进卫生间,用吸奶器把母乳取出来,再冻进办公室下的小冰箱里。就算理直气壮,撞见同事,终归是尴尬。哺乳期□□胀痛,卫生间又颇狭小,抬头即是天花板,逼仄不已,总觉得自己像动物。晚上回到家,从保姆手中接过孩子,轮流到桌边,草草吃过晚饭,保姆是青森同乡,弟弟介绍来的,略知些根底,却也不大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还要担心管得太多,让对方不高兴。永毅工作更忙,不到九点是不会下班的,等他披星戴月地推门进来,孩子已经睡着。刚出生的小孩,一天到头都在睡,却好像也有时间概念,每到凌晨,便要哭闹,六亲不认,只认她。左右哄不好,只能抱起来,在怀里轻轻地摇,一哄就是一小时,许多次就这么坐着,坐着,便睡着了。睁开眼睛,天已大亮,隔着纱帘透出隐隐的光。半边胳膊也麻了,早上去公司,竟然握不住笔杆。

“明理长到一岁半,我从来没有一顿饭是自己安静吃完的,花言巧语都使尽了,得哄,得骗,有时候还得趁她看动画片入神,冷不丁喂一口进去。小祖宗还给我吐出半口来。”

最麻烦的自然是生病,但也只有生病时,永毅能帮上一点忙。大学医院的儿科,没有一天是空闲的,流感高发季节,在输液室里找个位置都难。于是做父亲的,从楼上骨外科下来,挤开重重的人,把孩子抱进自己办公室。偶尔被同事撞见,人们便说,早川医生陪女儿看病啊,真是好爸爸。她仰起脸,眼睛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干涩,鼻子倒是一下酸了,心里想着,什么好爸爸。

目光在半路,撞上永毅的,短兵相接,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倒是他有点抱歉似的,兀自别开头去了。

也不知怎么过来的,只是熬。熬大了孩子,熬走了科长,熬进来又一批新人,她却像是生了根,在副科长的位置上不动了。再往后,家里忽传噩耗,她的父亲过世了。老人家性情豪爽,抽了一辈子烟,几年前检查出肺部肿瘤,开刀后好过一阵,又抽起来,劝也劝不住,最后肿瘤复发,转成肺癌,发现时已经晚期。治疗无望,便也不来神奈川了,家里有弟弟照顾着,她到最后几天才回去。心电图拉平的时候,好像有大石头滚落下来,又好像那滚落的,其实是她的心。

夜里守灵,弟弟劝她去休息,殡仪馆的小房间十分安静,孩子躺在怀里,小嘴微微张着。她左手拿着手机,接甲方紧急电话,右手抱着座机,给公司打电话咨询甲方问题,腿还晃着孩子,身体没有任何感觉,脑子里纷乱的念头盘旋半天,终于尘埃落定,想的是,从此我便没有父亲了。

办完丧事,母亲从青森老家来到神奈川,帮她带孩子。明理已经两岁半,马上能上托儿所,稍懂了点事,眼见着压力减轻,一切似乎都向亮光里走。然而冬天一到,却又总说自己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病毒性心肌炎,容易引发心衰。医生一番话说得简短而吓人,她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永毅匆匆赶到,问她怎么回事,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眼泪便下来了。可怜那孩子,懵懵懂懂的,还知道伸手给她擦泪。

那一年,亚洲金融危机影响持续,周围许多企业倒闭,她的公司也开始裁员。她去行政部门取材料,眼见着办公桌后面换了面孔,一问,才知道和自己同期进公司的女同事已经离职。许多外派员工都被召回,像是多余的碎纸,从公司的版图上被一一剪下。等剪刀对准销售部的时候,她已十分淡然。然而裁掉的却是他们的部长,四十五岁的男人,高薪,高资历,妻子是全职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告诉永毅,永毅说,幸好医院不兴这套,又说,他们科室的教授退休,他的师兄接替位置,齿轮环环相扣,连带着他也连跳两级,直接成了主任。

然而明理的病却也总不见好,每周都挂盐水,检查结果依然如故。她去托儿所接孩子,看她爬上爬下,和新认识的朋友追追打打,一颗心先是浮在半空,想起医生的语气,便直往下坠去。春天将近尾声,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她问永毅,这孩子要吗?永毅不说话,分明是问她。黄金周带明理回青森老家,弟弟工作的农业园里,苹果正值花期,一树的白花,中间夹着将开未开的淡粉色花苞。明理说,好像照相馆里的婚纱。又说,还像一片片的羽毛。最后说,她想去园子里玩。

弟弟开了门,让明理进去。明理踏出一步,又被她拽回来,掀开衣服,往背上垫了块吸汗巾,这才放行。回过头来对弟弟解释,说女儿身体不好,出了汗,受了风,极易感冒。弟弟随口道,那暑假回老家住呗,跟我干几天活,野地里跑跑步,肯定给你养好了。

弟弟成家早,儿子已经六岁,明年就上国小。这个年纪爱出风头,明理一来,便以大哥自居,做什么都要照顾小妹妹。晚上他们开了坛自酿的米酒,明理吵着要喝,居然被他劝下,说这酒第一口喝下去没什么,后劲大得很,小心喝晕了,晚上被山里的精怪骗走。“骗走了会怎么样?”“那就给妖怪做老婆了!”“万一是个女妖怪呢?”“那……女妖怪肯定不来骗你啊!要骗也是骗我!”

说话没轻没重,倒也是有趣的。离开的时候,兄妹两个都哭花了脸,明理躲在弟弟背后,怎么也不愿跟她走。她没办法,只好指天发誓,说暑假一定再带你回来。那外甥也添乱,嚷着口说无凭,叫她签字画押。几个大人被两个小孩弄得颇为尴尬,她咬着牙,说我把你扔在这里,倒也好了。回程的车上,明理闹累了,睡得沉沉的,她给盖上小被子,轻声对永毅说,再要一个孩子吧,两个人,也有伴。万一父母有什么事,总能互相照应。

说这句话时,车窗上虚虚实实映出的,仿佛不是外头的路灯,而是故去的父亲。

于是次年初春,明理四岁那年,她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儿。她和永毅很高兴,翻遍了字典,最终叫她早川明羽。原因其实简单,和字典没什么关系。为的是那时在青森老家见到的一树苹果花,微风过处,偶尔飘落,羽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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