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同一日,上午时分,广德知军府中。

侍女侍卫井然有序的在府中各个职位上运转着,而云澜和晓影,这两个大公子身边的侍卫,正一左一右站在房门外,面无表情,不动如松的等待着房里那位。

“哎哟疼疼疼死了——”

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忽高忽低的哀嚎,无人所见的地方,邢子昂扭曲着一张脸,哆嗦着双手给自己穿戴整齐后,这才呼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因疼痛而冒出的冷汗,随即抬脚往外面走。

只是迈出脚步的一瞬间,又牵动了身上还没有好的伤口,顷刻间他面色再一次狰狞起来,就差当场放弃,但转念一想到邢子岁昨夜那“耀武扬威”的面孔,最终还是好胜心占据了上风。

邢子昂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他势必要好好让自己父亲和那个庶出刮目相看一番,随即气势汹汹的“啪嗒”一声,打开了房门,腰间的赘肉都伴随着这大幅度的动作而抖了三抖,他看向云澜和晓影,下令:

“走!”

然而这种势在必得的自信,在邢子昂走到自家父亲书房门口时,却如气球被戳破般一下子泄了气,光是站在那里,邢子昂就能联想到邢承恩昨天是怎么用脚把自己踹出伤痕累累的那一幕,这种恐惧如阴影久久盘旋不去,就这么踟蹰犹豫了一会,里面传来声音:

“何人于门前徘徊不定?”

如今倒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邢子昂便打好腹稿,一鼓作气推开了门,也不敢去看自家老子,只是如鹌鹑般低垂着头走到书案前,舔了舔唇,恭恭敬敬喊了声:

“父亲,是我。”

邢子昂那肥胖的身材,和一座小山一样的,被日光拉长的影子直接覆盖上了书案,邢承恩放下公务,抬眸打量眼前这个自己爱妻的独子,这个让自己费劲心力的独子,双眸有一瞬的慈和,却又联想到他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以及昨日那嚣张跋扈的做派,一下子没了好气:

“你来做什么?脑子可清醒清醒了?”

不仅没有半点关心,还冷言厉色,邢子昂一下子有些挂不住脸,心底怒气又上来了,他不禁暗想,如果是邢子岁在这里,指不定父亲要上来拉着手,恨不得促膝长谈了,可他敢怒不敢言,只能越发压低了头,抠起手指,道:

“父亲,我已经知错了,今日来,是想将功补过一次。”

“哦?”邢承恩虽不喜他这一副唯唯诺诺没有血性的样子,却在听到将功补过四字时还是压下了不悦,来了兴趣地问:

“你要如何将功补过?”

见他有点兴趣,邢子昂便受到了鼓舞,他微微抬头,绞尽脑汁的搜刮尽了平生所学,然后才挑了个自认为漂亮的言辞说出口:

“儿子见您近日以来为了那贪污案一事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憔悴了不少,儿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所以决心为父亲您分担一点烦忧,帮您早日解决这桩案子。”

“……”

书房里静默了片刻,掉针可闻。

邢子昂没有去看邢承恩的脸色,只是低着头有些沾沾自喜,心想自己这一番言辞,就算无功,那也是无过的,怎么着也不至于挨顿骂吧。

“你打算从何处着手?”邢承恩交叉着双手撑着下颌,饱经沧桑的虎眸十分一言难尽的看着邢子昂。

邢子昂一听,觉得丰功伟绩就在前面等着自己,于是他来了劲,兴奋的靠近了书案几步,抬头一边看着邢承恩,一边叽叽喳喳:

“我打算先向父亲要一份江宁水灾地带拨款的文书,好仔细核对一番,再做打算,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

邢承恩没有立马答复,只是阖上了眼睛似在沉思,而邢子昂跃跃欲试的等着他的反应,他心里清楚,哪怕自己真的调查不出来什么,起码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更何况自己老爹是知军,有这关系在,想要调查一些东西,不也是近在咫尺的便利吗。

然而下一刻,邢子昂只见得邢承恩猛地睁眼,放下双手拿起了什么,他正要以为是文书,欲接过来时,却是眼前一花,转瞬间额头钝痛源源不断的自肌肤下传来,伴随着有东西掉落地面的铿锵声音,邢子昂头晕目眩的捂着阵痛的额头倒退了几步,不明所以的痛呼:

“哎哟——”

他还在晕晕乎乎不知所以然时,只听得邢承恩一声暴喝如雷霆万钧劈头盖脸而来:

“逆子!我看你是别有用心!平日里不干好事也就算了,如今却把主意打到贪污案上来了?殊不知这案子干系重大,你越俎代庖是为了哪桩!”

这下邢子昂更加头晕目眩了,额头的钝痛还在不断蔓延,他放下手瞅了一眼,没有血迹,松了一口气后才反应过来邢承恩话里所言,一个“别有用心”的帽子扣下来,邢子昂本就不平衡的心此刻更是要爆炸一般,他瞪着双眼,忘记了父子尊卑,只是怒气腾腾的和邢承恩对冲道:

“我怎么就别有用心了,我不过是说了一句想要替父亲分忧的话,想要个文书,你反应就这么大,我看是你心里有鬼才对!”

“你!”邢承恩嚯一下站起了身,一手指着邢子昂,双眸盛满了不可置信以及隐隐的暗色,他干枯的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什么,反手又抄起手边的砚台想要掷过去。

而邢子昂可不打算站在这里挨打,他见势不妙,直接拔腿就跑,空余下那砚台没有命中人就虚虚的落到地面的咕咚声音,以及书房里邢承恩不断起伏的呼吸声。

见邢子昂跑了,邢承恩也不打算追着打,只是脱力般的坐回了椅子,他靠倒在椅背上,有些疲惫的阖上双眼,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的都是邢子昂那初生牛犊不怕虎,高调扬言要查案子的自信。

什么时候起,他的儿子,从当初的听话懂事,变成了如今这般横行妄为……

追悔莫及,却也无力回天,幼苗成长时缺少砍伐与矫正,如今已然参天,又岂能干预改变。

若是妻子王婉宁醒了,看到这一幕,会责怪他吗……

而另一边,守在书房外的云澜和晓影,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来砰隆作响的声音,下一秒就见邢子昂姿态狼狈的夺门而出,急急而奔。

二人不明所以的对望了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可随即邢子昂就气急败坏的呼喊他们:

“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

“……”

在自家父亲这里碰了壁,不但没有让邢子昂望而却步打道回府,反倒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邢承恩越是不让他干的,他偏偏就越是抓心挠肝的想要去干,好得到几分不论好坏的目光,这种病态的求关注欲,邢子昂意识到了几分,却碍于面子不肯直视,便将过错都一股脑的推到了邢子岁头上。

都怪邢子岁分走了邢承恩的大部分目光,才让他只能用这些方式去争取一点邢承恩的注意。

走在鹅卵石扑成的路上时,邢子昂越想越气,看到路边一颗石头,便撒气的一脚踢走了那块石头,力气之大像在踢一块自己的假想敌。

踢完石子后他才冷静下来几分,转念又想,邢承恩这里不行,他还可以去知州那里,左右不过一份文书,自己这个身份也不算越线。

云澜见邢子昂一会怒气腾腾,一会又高深莫测,如今又峰回路转,一副柳暗花明的样子,短短片刻功夫就变了好几次脸,活像是精神错乱一般,他便忧心忡忡的询问了句:

“少爷,您怎么样了?”

邢子昂负手而立,神神秘秘的哼了一声,不予回应,他自以为自己现在的样子定是有几分潇洒,却不知因着肥胖,反而透着令人发笑的滑稽。

见状云澜便不再询问,只是和晓影一样,抿着唇强压下嘴角想要上扬的弧度。

江宁知州府衙,门口持械的侍卫一左一右和石狮子一样森严站立,尽显官僚威风,让人见之心生畏惧,邢子昂却视若无睹,大摇大摆的带着两个侍卫,想要进府衙找知州宁邵。

门口的侍卫拦下了他,邢子昂不耐烦的自报家门,又被好生盘查了一番,这才得进府衙,他一边迈进府衙的大门,一边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

府衙内部错综复杂,邢子昂不屑得下问,便让云澜打探出了知州宁邵的办公房间,但是还不能孤身前往,还得让侍卫前去通报,那边允了才能过去。

邢子昂又百无聊赖的等了好一番功夫,这才得到了知州有请的通报,于是他一路昂首挺胸的走了过去,只是走到门前后,略微收敛了一下自己,作出一副谦卑的样子,敲了敲门:

“知州大人?”

“进。”

切,派头还挺大,邢子昂心底鄙视了一番,表面还是装的恭恭敬敬,推开门走了进去。

虽是知州的书房,却装修清朗,毫无半点富贵的地方,墙壁上挂着几副梅兰竹菊的画,书架上一排排列满了古书,一走进去就能闻到若有若无的墨香,真是十成十的文人风雅。

可惜邢子昂家里是武将粗犷,血性方刚,家风也是骁勇善战喊打喊杀,压根欣赏不了这种文绉绉的做派,甚至还有些反感。

但知州的官职,和邢承恩的知军差不多,邢子昂虽然自己爹是知军,自己却没有什么官职,因此只能委曲求全的上前忍痛行礼道:

“知州大人。”

宁邵虽是听到了,却也依旧专注于手下的写写划划,时不时拂起衣袖,拿着毛笔沾点墨,一边忙着处理公务一边不慌不忙的回复:

“邢公子客气了,所来何事啊?”

因着前不久已经在邢承恩那里复述过了一次,所以这一次道明来意还是较为简单的,邢子昂也不会什么拐弯抹角的暗藏机锋,只是开门见山道:

“家父近日以来为了贪污案一事殚精竭虑,我想为他分忧,故来此想向大人您要一份朝廷拨款的文书,核查一番,若能有所发现,也算是替家父了却一桩心事。”

“嘶——”宁邵浸润官场这么些年,倒是第一次见这么新奇的说辞,朝廷拨款的文书不是什么机密文件,没有讳莫如深的必要,位居高官者若想要,只要筹码合理,确实可以给,但这邢子昂……

宁邵搁置了毛笔,站起身踱步思量着该如何漂亮的婉拒,毕竟这邢子昂的吊儿郎当连他也有所耳闻,本来朝廷委任的三皇子就已经够纨绔,够让他大失所望了,如今连邢子昂这个更加不学无术的也想掺和一脚,也想从中获利,真真是让人头疼。

“邢公子啊,”宁邵捻了捻短短的胡须,微眯着眸,缓缓开口:“邢知军那里不是有文书吗,为何又单独向我这来要了?”

“实不相瞒,家父为了我好,不愿意让我看,但我又实在想要替他分忧解难,故而来此央求大人您。”

“哈哈哈,”宁邵仰头笑了几声,随即词严厉色地拒绝:“邢公子,你要知道这文书可不是什么可以传来传去的话本,贪污案一事干系重大,文书既然已经给了邢知军,就断然不可能再给你一份,所以邢公子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有这份心是好的,你回去以后再好好动之以情的和邢知军说说,兴许他就同意让你插手了呢?”

“这……”邢子昂有些哑然,失了言语,不甘心的想要再争取争取,宁邵却懒于应付,找了个借口打发道:

“邢公子啊,你先回府找邢知军好好商议商议,知子莫若父,邢知军肯定也是有他的考量在的,我这公务繁忙,实在耽搁不起,劳你跑这一趟,见谅见谅。”

“……”邢子昂再怎么反应迟钝也知道宁邵这是在变相赶人,偏偏他也知道即使是纠缠也纠缠不出个好结果,只得心有不甘的应下,转身离开了。

而宁邵看着邢子昂的背影消失后,这才捻着胡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心里同情起邢承恩来,那么能力卓越的一个知军,长子竟然如此不堪大用,实在令人感慨。

邢子昂愤愤不平的迈出了府衙大门,云澜和晓影见他这表情就知道一定又是碰壁了,纷纷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而邢子昂正欲搭马车回府时,府衙门口却缓缓驶来一辆看上去就外表不凡的马车。

马车帘幕被掀开,月牙白的衣角纯粹清绝,如三重雪翻飞落下,邢子昂暗暗觉得眼熟时,往上抬头一看,顿时愣在原地。

这可巧了,马车上下来的人正是昨天和他结下梁子的三皇子萧令辞,怪不得那一截白色衣角如此熟悉,见萧令辞目前还没有注意到他这边,邢子昂生怕再一次落了下风当众出丑,忙不迭的想要拔腿就跑,他刚迈开步子,就听得身后传来带笑意的声音:

“邢公子——”

邢子昂开溜的脚步愣是急急刹住,他十分不情愿的转身,挂起个赔罪的笑容,行礼道:

“三皇子殿下,昨日是我不对,我已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绝对不会再去欺男霸女,还望殿下开恩,饶我一次。”

“哈哈,”萧令辞轻笑几声,举扇掩面,款步而来,他上下打量着邢子昂,直把他看得战战兢兢想要滑跪求饶时,萧令辞才大发慈悲道:

“邢公子既然知错能改,我自然能宽宏大量,只是光和我道歉,似乎不够呢。”

听懂了萧令辞的意思,邢子昂抬头飞速的往他那边看了一眼,见没有看到那抹青色的身影,他试探着问:

“殿下说的是,不知女尚书大人身在何处,我这就去登门道歉。”

“苏大人不久前才和我歧路一别,如今在江宁织造署里呢,不过她事务繁忙,登门道歉就免了,你改天上织造署和那名被你欺压的女子道个歉就好。”

“是是是,”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但邢子昂又得罪不起萧令辞这尊大佛,只得满口答应,随后又小心翼翼的再次想要开溜:

“殿下估计有要事在身,我就先不打扰了……”

“等等,”萧令辞喊住了他,语调柔和如春风拂面:“邢公子来府衙所为何事?看你刚刚垂头丧气,想必是无功而返,说与我听,指不定我还能帮上一帮,毕竟昨晚邢知军的款待实在令我感怀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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