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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51 .晴洲向晓(一) 她的父亲。

果然如赫连姝所说, 次日,她就去了城北的练兵场,此后一连十余日, 都不曾再见过她的面。

她不在王府里的日子, 崔冉当真像答应她的那样, 从不出院门。即便要散步, 也不过是在院子里这一亩三分大的地方,对着几株叶子落尽了的枯树, 也不嫌无趣。

鹦哥儿对此自然是极高兴的,常拍着胸脯道:“这样便好了,咱们离那瘟神远远的,不和他碰上,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当然,他指的是那尔慕。

崔冉就忍不住要笑,“你这样怕他?”

“不然呢, ”对面歪着头, “公子你不怕吗?”

他想了想,淡淡道:“我只觉得这样的人很没有意思, 也不愿意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鹦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还以为你是怕他,才躲在院子里不往外去。到底是公子有见识。”

他听着,只微微笑了一笑。

“是赫连姝叮嘱的。”他道。

然后便瞧着那双眼睛睁得溜圆。

“你终于肯听殿下的话啦?”对面嗓音拔得高高的,极是惊喜的模样, “这就对了,咱们处处顺着殿下的意思,殿下她也护着咱们,不和那些狗仗人势的一般见识。”

“别说这样的话。”他轻声道。

鹦哥儿缩了缩脖子, 不声响了。

他望着窗外投进来的太阳光,出了一会儿的神,也不知道是说给身旁的人听,还是在安自己的心。

“她说,皇太女那里有些不好,也不知是什么事犯了大可汗的忌讳。她要我安分待在这里,少出门,别卷进去,等着她回来。”

一路过来,他很少与鹦哥儿说这些事。

一来,鹦哥儿年纪小,又是个心直口快,藏不住事的,知道得太多了没有益处。二来,这等犯忌的事,原本就是闭口不谈,才最妥当。

此刻他肯开口,也实在是心里思来想去的,憋得久了。

鹦哥儿闻言,也一改往日里叽叽喳喳的脾气,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公子,殿下待你真的很好。”

他牵了牵唇角,笑得有些发苦。

他又如何不知道,赫连姝对他,实在可以称得上宽容至极。这一路上,三番五次遇险,他都是靠着她才活下来。

假如不是她,他眼下要不然已经死了,要不然就是被赏赐到了赫连姣,或是其他哪个贵族的府里,战战兢兢,委曲求全地过日子。

她待他,的确不薄。

这样一想,那尔慕将他恨得咬牙切齿,就仿佛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循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能得她如此相待,让他很难心安理得。

只是,他终究是陈国的皇子。他们生来,就好像是鸿沟两边的人。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他忽然问。

问得鹦哥儿都愣了一愣,“公子说的是什么?”

“要是你的国破了,爹娘没了,你的仇人却待你好,你能在她身边安心地活下去吗。还有,要是有一天,你余下的亲人要复仇,到那时,你又该站在哪一边。”

他一口气问了这样多,却没有扭头看鹦哥儿,只抱膝望着窗外。

这一会儿的工夫,日头没有那样的好了,天现出几分阴来。这是北地常见的天气,再晚一些,说不定就要下雪。

他听着身旁沉默了好一阵,才重新响起话音来。

“我生在蘩乡城,在城被凉国夺去之前,我也算是陈国人吧。我爹和我娘,也早就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人活得自在。”

崔冉的眉头动了动,刚要为挑起了他的伤心事道歉,却听鹦哥儿笑得没心没肺。

“公子,我没学过你那样多的大道理,我是个只顾自个儿的人,怎么自在,就怎么活。”他道,“谁待我好,我就待谁好,别的都不管。要是谁背地里说我,就让他们说去,要是比划到我面前来了,那我必定不能让着他们。”

他说的,活像是山匪路霸的口气。崔冉听着,不由既有几分好笑,也颇感怅然。

“要是天下人人都像你,能免去多少的烦心事。”他轻声道。

鹦哥儿坐在一旁,拿扦子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

“如果我是公子,就不去为这些事苦着自己。这样大一个国,一群女子都没能守住,把它丢到了旁人手里,有什么脸面来苛求我一个弱男子呢。”

崔冉闻声,一时怔住,不能言语。

身边的人掀起眼皮来,飞快地看了看他,又低下去,小声道:“我说错话了,公子你不要不高兴。”

他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鹦哥儿这话,大胆直白,在他的身份听来,仿佛有些不中听,但道理上却也是没错的。

这半大孩子机灵得很,一路上都不曾问过他什么,对当初惹得赫连姝大发雷霆的玉佩一事,更装聋作哑,从不打听。又岂知不是借此刻机会,含蓄地劝说他。

“你没有说错。”他缓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鹦哥儿这才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白亮亮的小牙。

还待与他说什么,却听外面轻轻叩门,有人在唤:“崔公子。”

二人双双一怔。

在王府里,有人登门来寻他,且这样郑重其事地唤他,实在是一件新鲜事。

崔冉理整齐了衣摆,预备好了见人,鹦哥儿便过去开门。门一打开,他还不曾瞧见外头的人,就先听鹦哥儿道:“原来是您来了,快进屋里坐。”

很是热络的模样。

他听着,也就能猜到是谁了。在这王府里,除去赫连姝,与他有几分往来的,也只有一个人。

果然,进来的是兰因,身后跟着两个婢女。

他站起身来去迎,寒暄道:“没想到你这会儿过来,我也不曾准备什么。外面天气冷,坐下喝杯热茶吧。”

话音出口,却觉出几分不妥当来。

兰因是个欢快大方的性子,往日里来寻他,向来是有说有笑的,最是爽朗不过,从不拿捏什么。可今日里,不知怎么的,脸色竟有些发沉,装了满腹的心事一般。

“这茶,我就不喝了。”

他向他身后瞧了一眼,心头便忍不住一跳。

那两名婢女,并不是王府里下人的打扮。

两人皆半垂着头,木着脸,既不言语,也看不出有什么喜怒。越是如此,才越让人心头惴惴。

见他有所察觉,兰因也不好与他迂回,抿了抿唇,很是为难的模样。

“这是宫里来的人,特意要我领着来找你。”他道,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崔冉,“说是小阏氏要见你。”

听见这个名号的瞬间,崔冉少不得愣了一愣,连带着身子也有些发僵。

小阏氏,是赫连姝的生父。他为什么此刻要见他呢,且传召得这样突然。

那两名婢女见话已转达,便一边一个,以手一引,做出一个“请”的模样,其中一人道:“这位崔公子,请随我们走吧。冬日里天暗得早,早些动身比较好。”

鹦哥儿立时就要急,无奈在两个人高马大的女子面前,争也争不过,只能抢上前来一步,拉着他的衣袖,“公子。”

兰因的眉心也动了一动。

“两位姑姑,容我多嘴一句。”他道,“我们家殿下如今不在王府里,我充当着半个管事的。这崔公子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懂咱们凉国的规矩,要是在小阏氏跟前说错、做错了什么,咱们大家也都不落好。您看,能不能由我陪着一起去?”

婢女们对视一眼,先头说话那人,就冲他摇了摇头。

“小阏氏交代了,只要他一个人去。还请您担待,奴婢们没有这个胆量。”

兰因沉默了片刻,扭头望了望屋外的天色。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逆着小阏氏的意思。”他面上带着微笑,“不过瞧这天气,不是太好的模样,晚些可能还要下雪。就让他身边的侍人跟着去吧。一个伺候的人,在门外候着就行了,也不算违背了小阏氏的吩咐。回来时要是真下起雪来,好歹还有个打伞的人。”

那婢女却只摇了摇头,“这些事,见过了小阏氏再说吧。”

这话落在人的心上,便顿时觉得不详。

“这是什么意思?”鹦哥儿紧紧靠着崔冉,满脸的机警。

对面却不理他,只向着兰因拱了拱手,“奴婢们也都是听差办事的,还请您不要为难。”

崔冉望了望满面忧色的兰因,反倒是轻笑了一笑。

“不妨事的,不过是小阏氏要见我一面,我尽量在天黑前就回来。”他道,“哪里这样娇贵呢,即便是落雪,兜帽一遮也就完了。”

说着,又轻轻拂开鹦哥儿的手,“你要是无事,就将暖炉烧得热热的,等我回来。”

鹦哥儿还要再说什么,那两名婢女已经微微躬身,“崔公子,请吧。”

他点点头,披上了斗篷,一提步,便踏进了冷风里。

他就是这样,随着两个陌生人,坐上马车,一路来到北凉人的皇宫。甫一踏进小阏氏的寝宫,还没来得及请安,迎面听见的便是一句夹刀子的话。

“你倒是有胆量,真敢来见本宫。”

第52章 52 .晴洲向晓(二) 被公公厌恶。(二合一……

崔冉让人冷不防甩了这样一句, 只微微一怔,言语间并不显得无措。

“小阏氏说笑了。”他平静道,“您的宫里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 既然是您传召我, 我如何能够不来。”

座上的人就冷笑了一声, “果然是一张口齿伶俐的嘴。”

他站在屋子中央, 不发一言。

眼前坐着的人,虽已年约四十, 容貌仍旧美艳,他在这般情境下,仍然忍不住分了一下神。他心想,赫连姝的明艳姣好, 应当多半来自于他。

北凉人的习惯,将部族的首领称作可汗,而她的夫郎, 便叫做阏氏。

他们不如陈国人, 有一套完整的礼制,后宫君侍各有封号品级。他们只将可汗的正室称为大阏氏, 侧室称作小阏氏, 以作区别,其余小侍男奴,则更无定数。

据他所知,当今宫中的大阏氏, 出身大族,其身后的族人在大可汗一统各部的过程中,出力不少,因而他在宫中也地位稳固, 很受敬重。他育有一女,便是赫连姗,也是如今正得倚重的。

而赫连姝的这位生父,出身没有那样显赫,却是个福气好的,四皇女亦是他所出,如今也到了将长成的年岁。

因而,他在这宫中,也颇占有一些威风。

此刻,他盯着崔冉,面目显而易见地不善。

“碰上那等年纪轻,眼皮子浅的,没准儿还真让你勾住了。”他道,“但是本宫,很不喜欢。”

崔冉只垂着眼,不看他,也不说话。

这样夹枪带棒的话,原本也不是用来让他接的。

小阏氏将他瞥了两眼,就扭过头去,向一旁的人说话,“你们陈国的男人,是个个都这样牙尖嘴利呢,还是只他一个教养得好?”

一旁立刻有人赔着笑答:“您又与我们玩笑了。这些微末功夫,在您面前哪里是够看的呢。”

他听着,不由得一怔,没曾料想这里还能见到故国之人。

抬了头仔细去看,才发现竟是陆雨眠。如今已经换上了北凉人的衣饰,温顺地陪坐在一边,以至于他方才进门,竟都没能认出来。

对面与他视线相接,目光闪了一闪,像是很有几分羞惭,只转过脸去,向小阏氏温声道:“年轻的孩子,没经过事,乍然到了您跟前,见了您的威仪,心里必定是既敬且畏,连话也不晓得该怎样说了。”

小阏氏瞧了他一眼,凉凉一笑,“论起口舌,你也不比他差。”

他脸上的神色就越发不自在了,唇边的笑容却犹挂着,不落下去,满怀着小心与讨好。

“我这笨嘴拙舌的,能顶什么用呢,没的招人取笑。”他道,“要不是仰仗着您慈悲,在这宫里,哪有我这样的人容身的地方。”

小阏氏听了,就嗤笑了两声。

“你们陈国人说话最腻歪,酸得人不耐烦。”他勾着唇角道,“不过,也算你知恩,比那些不识好歹的懂事。”

陆雨眠便又讷讷称是,忙不迭地赔笑。

他身旁另坐着两名男子,崔冉不曾见过,猜想应该也是大可汗的小侍,闻言便抿着嘴笑,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且拿眼角不断瞟他,充满了揶揄的模样。

他也只充作不知,神情始终谦和且恭顺。

崔冉看在眼里,心底就不由得微微发酸。

那一日里,在金殿上,他因为被赫连姝和赫连姣争抢,惹了大可汗的忌讳,被架出去用了鞭刑,其后各人的境遇,被分赏去了哪里,他没有看见,也丝毫不知道。

没料想,原来陆雨眠是被大可汗看上,纳入后宫了。

他记得,他从前在陈国的宫中做贵君的时候,是个十分端庄矜持的人,既不与人交恶,也从没有过分的热情,永远是一派轻言细语,温柔娴雅的模样,处处都透露出极佳的礼教。

却不曾料到,如今到了北凉的皇宫里,竟也学会了这般婉转奉承,殷勤恭维。

这在从前,是低等的君侍,或是下人才做的事情。

北凉人不兴礼教,不读诗书,这般热络的,甚至稍嫌不讲究的恭维,显然是很对他们的胃口的。只不知道,陆雨眠这样曲意逢迎时,心中当如何作想。

“在本宫面前这样充楞的人,倒是也很少见。”

冷冰冰一句话,拽得崔冉骤然回神。

他心里知道,对方是有意在与他为难,方才将他晾在一旁,同陆雨眠讲了那样久的话,这会儿却来挑他的错处了。

无奈,他尚未学会那般咬着牙赔笑的本事,只低声道:“侍身不敢。”

心里以为,如此已经算作是向对方示弱。

却不料,座上的人一眼扫过来,便笑得冷森森的。

“侍身?这算是什么称呼,本宫没有听过。”

他脸上微微一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对面就越加嘲讽,“刚才不是一张小嘴挺能说的吗,这会儿问你话呢,怎么倒哑巴了。”

一旁陪坐着的两名小侍,目光大喇喇的,丝毫不避忌,落在他的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充满着好奇与悠闲,仿佛单等着看戏一般。

崔冉的颊上便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双手在衣袖底下,轻轻攥住了袍子。

“从前在陈国,男子不论老幼,常自称侍身,以示谦卑。”他尽量用平静的口气答。

尽管他心里,其实颇感无措。

长到这样大,他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两个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小阏氏却只摇着头笑,仿佛对他极不抱什么指望,且不乐意亲自与他分说,只向一边的陆雨眠吩咐:“你和他是一样的人,如今你的规矩学好了,就由你来教他。”

陆雨眠的模样也很是尴尬,没奈何,只得向他欠了欠身,道:“是,奴明白。”

随后才转向崔冉。

“此地是凉国,风俗礼仪,多有不同。”他道,“咱们这些人,往大里说,先是大可汗的奴。若是往小了说,你如今在三皇女殿下身边,是她的奴,那在小阏氏跟前,自然也是奴。”

他语调轻缓,话听着像是教规矩的模样,神情却很是难言,仿佛对崔冉说出这样的话,损的是他的颜面一般。

“觐见小阏氏,要懂得规矩。”他低声道。

目光极是复杂,一面写满了劝告意味,似乎很是担心崔冉一时耐不住性子,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在殿前吃了亏。

另一面,却又好像这样规劝曾经的皇子降称为奴,十分的大逆不道似的,令他自惭形秽。

崔冉不忍心看他这般为难,也没有什么非要与这小阏氏碰硬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极顺从地福身行礼,“奴给小阏氏请安。”

行下礼去的时候,听见后头两名小侍窃窃私语,听得不十分真切,仿佛是:“他倒真拉得下这个脸面。”

他低着头,只微微一牵唇角。

从国破家亡,作为俘虏一路北上,到踏上北凉的金殿,被当做物件分赏,什么样的委屈不曾受过,这一句半句流于口头上的称呼,又能够有什么妨碍。

他没有那样想不开。

小阏氏要给他下马威,他逆来顺受地接着就是了。他只求能半分错处也不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这一遭给避过去,平平安安地回王府。

赫连姝不是说了吗,要他安分地待在府里,等她回来。

思及此处,他倒忽地晃了一下神,没忍住,轻轻地笑了一笑。

陆雨眠的话是没错的。他在赫连姝身边,不过是没有名分的一个小侍,连侧室也称不上,依照北凉人的习惯,那就是奴,毫无什么不妥之处。先前那尔慕也是这样教训他的,他们不过都是她的下人罢了。

可是,她倒从未这样训斥过他。

虽然她的脾气不怎么样,对他发过怒,也动过手,嘴上向来听不见几句好话,但他心里倒也得承认,她仿佛并没有将他当下人待。

甚至前些天,他忍不下委屈,不管不顾地同她哭了一场,什么没分寸的话都说了,她也没有与他置气,还亲手替他上了药。

没有人会替下人上药。

小阏氏见了他这般顺从模样,脸色却并不由阴转晴,只轻哼了一声,道:“膝盖比本宫想的软。”

崔冉垂着眼,只当没有听见。

对面一伸手,一旁有小侍,闲坐时剥了一小把核桃仁,此刻殷勤地递上去,道:“这回的好,是今年新下来的。”

他“嗯”了一声,接过来,拣了几枚慢悠悠吃了,才有工夫重新转向崔冉。

“听说你在陈国的时候,还是个皇子?”

崔冉对此早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是什么羞辱。

“是。”他答。

就让对面打量了几眼,“那本宫怎么听说,你在王府里不大安分。这就是你们陈国皇室教出来的规矩?”

他喉头一阻,在另一边陆雨眠既疑惑,且担忧的注视下,很快也就回过味儿来了。

那尔慕的父亲,是小阏氏身边的亲信侍人,这其中的关节,不难明白。今日对方毫无征兆地召他进宫,想来与前几日的那一场交锋,也脱不了干系。

此事之中,他虽然问心无愧,但这项过错既已加在了他头上,他此刻想要一五一十地阐明,恐怕也是办不到的。

“还请小阏氏明察。”他道,“王府与深宫,隔着两道高墙,传话有差,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奴自从踏进王府,无不谨慎小心,与府中两位哥哥相处亦和睦,并不知此话从何而来。”

他扬起脸,淡淡笑了一笑,“小阏氏心明眼亮,怎会轻信闲话。”

几句之间,对面的脸色便显出僵硬来了,足足将他盯了半晌,才重新换上一个笑来,眸子锐利,含着冷光,像要将他的面目仔细刻画出来一般。

“本宫有些明白,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为什么看上你。”他道,“但是本宫,绝没有那样好蒙骗。”

崔冉在他森冷的语调里,却并不惊慌,反倒是花费了一刻的工夫,与他的双眼对视。

那双眼睛也是琥珀色,和赫连姝的很像,但是一望而可知,二者的脾性绝不相同。

赫连姝虽也有或阴沉,或暴戾的时候,可她的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会落下什么阴冷的气息在里面,也不须人暗自惴惴,捧着她的心思反复掂量。

她就像一头狼王,可以从正面瞬间断人咽喉,却不会在背后徘徊算计谁。

而她的父亲,并不一样。

“奴从未想过要欺瞒什么。”他平静道。

对面看向他的目光中,便满含了审视。

“那你最好是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哄骗了本宫的女儿。”

他闻言,也不由得诧异,“小阏氏这话,是从何说起?”

座上的人却显然将他这一句疑问,当做是有心狡辩了,当即长眉倒竖,以手指着他,音调骤然拔高。

“你哄得她晕头转向,都将你讨进王府里去了,还来和本宫犟嘴?”他厉声喝道,“谁许你站着和本宫说话?”

崔冉只怔了一怔,便十分顺从地跪了下去,半分也不争辩。

他身上的伤经过这些日子的将养,已经好了大半,只余下少许伤口深些的地方,没有长全,在跪下的时候稍稍牵扯了一点,使得他微皱了一下眉头。

便是这一丝轻微的疼痛,令他觉得眼前的情形分外的有趣。

瞧小阏氏的意思,是认定了他狐媚,城府极深,在回白龙城的路上便使出手段,撩拨了赫连姝,替自己挣来了这一份前程。

平心而论,倒也难全怪对方,毕竟当初,连同样出自宫中,知道他为人的故人,明里暗里也并非没有说过闲话。

他若要说,他是稀里糊涂地就跟在了赫连姝身边,至今也不明白,她为何肯留他,容他,既没有要他性命,也没有将他丢出去生死由天,这话说出去,怕也没人信。

“奴没有哄骗过她。”他低声道,“之所以有今日,也是机缘巧合。”

这话,也不算十分说谎。

然而小阏氏必然是不能满意的。他霍然作色,猛地以手一拍桌子。

“别再拿这些文绉绉的酸话和本宫绕弯子。”他道,“什么巧合,能让本宫的女儿为了你,在金殿上和大皇女争起来。”

一旁的陆雨眠软声劝道:“您莫要动气,仔细手疼。”

他也半分不听,气得脸色铁青,只牢牢盯着崔冉。

崔冉一时之间,却也没有话能回她,反倒是自己也愣了一愣。

为什么呢?

他竟也不知道。

如今细想起来,仿佛只是在黑鹤城里,她醉酒的那一夜,将他按倒在地毯上,贴在他的耳边说:“你就是本王的,别想着跑。”

醉后胡言,原本也当不了真。

可是她却当真守了诺,在金殿之上,哪怕是赫连姣率先开口讨了他,她也硬是肯出头,不顾对方话里带刺,暗中挖苦,强行将他要回了府中。

其间种种,可以称得上是煞费苦心了。

而她原本大可不必做到这一步。

在她的眼里,他不就是一个命如草芥的俘虏,脾气既倔,且不会逢迎她,还三不五时要与她起些龃龉,敢梗着脖子同她争辩,还偷藏了来路不明的玉佩,有与人私通,筹谋潜伏之嫌。

哪怕换了他自己来看,也实在是觉得,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值得宽待的地方,就该撵了出去,眼不见为净,以免留在身边多事。

温顺听话,懂得伺候人的男子,遍地都是,何必非得是他。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赫连姝为什么肯如此待他。

“奴也不知道。”他如实回答。

对面闻言,便是怒极反笑了。

“好一个不知道。本宫从前只听说,世上有一类男人,生来就是山里的野狐狸精投胎,惯会勾人,能把女人的魂儿都给迷去了。”他道,“我还只当是夸大传说呢,没想到眼前就见着了现成的一个。”

崔冉跪在他身前几步开外,却觉得他的指尖都快要戳到自己的脸上。

“本宫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你别想这样轻松就给害了。”

他眉心一动,忍不住道:“奴没有要害她。”

小阏氏冷笑连连,像是听他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

“你还没有存心要害人,就能将人害得不轻了。要是你当真用了心,别说是王府,保不齐连皇宫都要让你给掀了。”

他说着,向一旁两个小侍道:“你们瞧瞧,这要不是天生的野狐狸,什么才是?”

那些小侍自然是奉承着他的,一叠声地附和。

“瞧那副相貌,怕不真是狐狸变的。”

“我说大可汗这些天来,怎么待三殿下这样严呢,果真是他惹的好事。”

崔冉让他们说得,脸上正挂不住,听得这一句,心头却又一跳。

“大可汗将她如何了?”他忍不住问。

面前的小阏氏便又是响亮的一声笑。

“你倒还有脸问?”

他抿了抿唇,不能不低头,“请您示下。”

对面用带着寒气的目光,将他打量了许久,才道:“那天之后,大可汗几次训话警醒她,这些日子,又将她调去了城北练兵。就连召见本宫时,也不忘提起,要她多放心思在军务大事上,别把男人看得太重了。”

他闻言,眼神不由飘了一飘,只觉得恍惚有些转圜不过来。

她在他面前,只提了一句练兵之事,要他好生待在府里,不要惹来事端,等着她回来。别的,竟一个字都没有提。

就连他受了那尔慕的委屈,和她置气的时候,也没拿这话出来压过他。

“果真,她回了王府里,不肯对你讲。”小阏氏便越发咬牙,“那正好,今天就由本宫来告诉你。”

他气得猛一下站起身,不顾一旁的小侍伸手搀扶,径直走到崔冉跟前。

“你以为金殿之上是什么地方?”他怒道,“两个皇女,当着一众大臣的面,为一个被俘的男人,且是陈国皇帝的儿子,不管不顾地争起来,多让人看笑话,犯了大可汗多大的忌讳?”

他目光灼灼,像要将人洞穿。

“本宫生养了两个女儿,从小聪明,受她们母亲的宠爱,好不容易长到如今成器了,受大可汗的重用。要是因为你,招出什么不该有的事来,本宫绝不能容许。你听明白了吗?”

崔冉跪在他身前,一时无言以对。

这些事,他竟一点也不知道,甚至从未想过去问赫连姝一句。

“奴明白了。”他低着头,声音微哑,“往后绝不会再生出这样的事来。”

小阏氏却既不答他,也没有什么别的话拿来训,只冷冷地瞧着他,一张脸绷得极紧。

他抿了抿唇,刚要再认错,却听后面一个小侍轻声道:“这些狐狸精嘴里说出来的话,哪里能作数呢,要是再有下一回,岂不真要把三殿下给耽误了。”

另一人也道:“小阏氏别对他心软了,就该依着先前说的,将他送进掖庭里去。正好,现下天还没有黑,让管事的来拿人,正来得及。”

这话出来,坐在边上的陆雨眠便脸色微变,崔冉亦是一惊,心陡然就慌起来。

掖庭是什么地方,他并非没有听闻过。真要落进这里,人还成什么模样了呢?

“小阏氏……”

他刚要低下身段求情,就听面前的人道:“不,本宫不这样想。”

有那么一忽儿,他竟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不由得放松了几分。

他心想,小阏氏尽管不喜欢他,但也并非全然不讲道理,并没有到了这样折辱人的地步。那不论是什么样的斥责,哪怕是要降罚于他,他都一低头,顺从地受下来就是了。

然而,眼前的人却淡淡地笑了一笑。

“掖庭再怎么脏,还是宫里管着的地方,就在皇宫的后门口,到时候,别让老三眼巴巴儿地上里面去找人,反倒越发把脸给丢没了。传了出去,让别人听见,背后不知道怎么说呢。”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崔冉,口气倏忽转为冰冷。

“找个得力的人来,把他发卖去城里的花街,不论价钱贵贱,随便找一处馆子丢进去。本宫倒要看看,他还能怎么祸害我的女儿。”

第53章 53 .晴洲向晓(三) 想再见她一面。(二合……

听见这话的第一刻, 崔冉甚至没明白过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是听到后面的陆雨眠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才恍然回神, 后知后觉一般, 这才觉得寒意从地底下升起来, 透过室内厚厚的地毯, 攀到他的身上。

好像什么阴暗的藤蔓,要将他攫住, 一直拖到地下暗无天日的地方。

“小阏氏,这未免……”陆雨眠也失了他在北凉的宫廷里,牢牢揣着的谨慎小心,忍不住急出声。

立时就让盯了一眼, “怎么,本宫办事,也有你插话的份了?”

崔冉跪在地上, 只觉得浑身冷得发僵。

北凉宫中的掖庭, 在他们这些男子的眼中,便已经是一处极其糟践的地界。

在陈国, 类似的所在, 不过是为后宫各处做粗使活计的地方。其中的宫人,虽然身份低微,拿的也是微薄的月钱,走到外面矮人一头, 但到底还是正经做活计的人。男子到了岁数,更是能放出宫去,回家嫁人,相妻教女。

可是在蛮子的地界上, 就全然不是一回事了。

他们既将下人视作奴隶,也不讲什么礼教规矩,那些在掖庭中苦命做事的男子,任凭军官贵族们肆意欺辱,予取予求,客气些的走时丢下几个赏钱,要是遇上不讲情面的,连一枚铜板都不会留下。

这等事情,向来是习以为常,从无人主持什么公道的。那是高位者不屑于去看的阴暗角落。

当初在黑鹤城里,陆雨眠便告诉过他,被俘虏的男子人人都害怕被分派去掖庭。

而眼前,小阏氏竟连将他抛进掖庭,都嫌不够,甚至要将他发卖到花街柳巷,塞进那等勾栏楼子里去。

那样的地方,男子只要踏进去半步,这一辈子就算是没了人模样,到哪里都遭人唾弃。若真要他去,还不如让他一脖子吊了更干脆。

小阏氏对他,竟能忌惮到这样的地步。

“请小阏氏恕罪。”那一厢的陆雨眠已经忍不住起身,向那怒不可遏的人作礼求情。

“既是他年轻不晓事,给三殿下惹了麻烦,哪怕要打要罚,都是该当受着的。”他道,“只是,到底还是干干净净的男儿家,要是落进那等地方去,余生也便毁了,还求您垂怜。”

面前的人将他瞥了一眼,目光像刀子似的割人。

“都这样没皮没脸了,还说什么干干净净呢,让人听了闹笑话。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在这里做本宫的主。”

“奴不敢,请您息怒。”

“别以为你如今腆了脸,能在宫里伺候,就是什么有体面的人了。你也不过是陈国来的一个二手货,要是再多嘴多舌,只凭本宫一句话,将你一起发卖去花街,大可汗也不会问上一句。”

陆雨眠闻言,像是让针刺了似的,肩头蓦地一抖,脸色清晰地白了下去。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既忧心,且有愧。

各人能活到如今,都已经很是不易,不该再因他的缘故,去将旁人给拖累了。小阏氏眼前这样大的怒气,不是谁能劝得下来的,非但帮不了他,且只会将无关的人给卷进去。

他向那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对方不必再说。

这一幕也未曾躲过小阏氏的眼睛。

“少在本宫跟前眉来眼去的。”他冷笑道,“给我滚出去。”

陆雨眠无奈,默默行了一礼,依言退了下去。

经过崔冉身边时,他从眼角递了一个极担忧的眼神过来,崔冉瞧见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以免让人瞧见了,又招来一通冷嘲热讽。

他只能合了合眼,示意自己明白,好让对方稍为安心,心底却不由得生出一丝惶然。

在这北凉的皇宫中,陆雨眠自身尚且难保,是绝无什么本领帮他的。而此刻的赫连姝,又在城北的练兵场里,对此间情形一无所知。

如果小阏氏执意,真要将他卖进花楼,那他便会当真陷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了。

此时此地,他无人可以依靠,只有自己。

“来人。”那厢小阏氏已经扬声吩咐,“还等什么,这就把他带下去。”

屋外原是候着婢女的,就是到王府中传话,将他召入宫的那两名。此刻听得传唤,就大步进来,一边一个站到崔冉身后,就要动手架他。

崔冉心里不由得慌张,本能地将肩头一缩,道:“慢着。”

“怎么,”面前的人冷眼瞧着,“本宫面前,还有你耍花招的地方?”

身后的婢女低着头,小声道:“请随奴婢们走吧,别吃二茬苦。”

她们的手已经一左一右,放在了他的肩头上,暗中使力将他向后扳,只是他跪着,死死地将身子向地下沉,一时之间,倒也没有那样容易被扯了走。

若要强行将他拖拽起身,以女子的力气,她们必是办得到的。只不知道她们是心肠软些,还是顾忌着在主子跟前,不好擅自动手,将场面闹得太难看,这一会儿的工夫,竟也与他僵持着,给了他片刻思量的时机。

小阏氏的主意,打得倒很是周详。

掖庭再脏,名义上还是宫廷的地方,要是将他发落到那里,以赫连姝的仗义,他相信她一定会前往寻他。只要他不死,就终究是能寻到的。

而花街则不同了。

这等风尘之所,一片街坊之间,能有数十家。大到灯火通明的楼阁,小到巷子里的隐蔽门户,什么样的都有,来往的都是些三教九流,再纷繁复杂也没有了。

一旦落到那里,别说是有谁奉了小阏氏的命令,有意要将他藏起来,避开赫连姝。即便是没人藏他,只将他向随便哪一道门后一塞,要想在鳞次栉比的楼阁中找见他,也难如登天。

哪怕赫连姝是皇女,又是将领,也总不能动用了麾下士兵,将花街柳巷翻个底朝天。

那他便是永无再见天日的时候了。

即便十分有幸,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她一面,到那时,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的景况。

落进烟花之地的男子,是世间最凄苦,最不堪的人,就算是北凉人的风俗习惯较南边开通,对男子的贞洁没有那样在意,但也总没有以风尘男子为夫的道理。何况她的身份高贵,更是如此。

那到了那一日,相见尚且不如不见。

小阏氏没有下令杀他,但此举与要他死又有何异。

而面前的人,见两名婢女迟迟没能将他带离,脸上便越发现出怒意来。

“怎么了,连一个男人都拖不动,宫里是没有给你们饭吃吗?”他喝道,“立刻把他带出宫发卖了,别再让本宫说第三遍。”

二人听了这话,却也不敢再迟疑了,应了一声“是”,手上立刻加了力道,箍着崔冉的双臂,就要强行将他扯起来。

女子力大如铁,他如何能与之相抗。

眼看着身子已经被架起来,双膝硬生生地离了地,崔冉也顾不得许多了,扬声道:“小阏氏,在带我走之前,我还有话要说。”

他低眉顺眼的,在跟前跪了半日,陡然冒出这样一句,倒令在场众人都愣了一愣。

小阏氏亦不由得面露几分错愕,狐疑地将他看了两眼,眼神中写满警惕。

“你要说什么?”

身后两名婢女仍架着他,却不好再使力,他就这样别扭地半跪在地上,悬着身子,头却高高地昂着,直视着眼前人。

“我已入了王府,是赫连姝的人,即便是要将我发卖去哪里也好,也得先与她知会,由她做决断。”

对面闻言,狠狠一怔,似是不能相信他口中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将他盯了足有半晌,才猝然冷笑出声来。

“你在威胁本宫?”

“我没有,也不敢。”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赫连姝是我的女儿,别说是处置她的一个男人,本宫就是要处置她,她也得乖乖地站在跟前听罚。”

面前的人微微眯起双眼,眼中透着明白的嫌恶。

“你倒真把自己当个角色了,竟敢痴心妄想,搬出她来和本宫顶嘴?”

崔冉虽被身后两人制住,脸上却丝毫不显惧色,反倒是语气平静坦荡,比之片刻前俯首称奴时的模样,像是改了一个人一般。

“我如今只是一介卑贱之人,如何能够与小阏氏相抗,更遑论威胁了。您要是真想此刻就将我发卖出去,我是半分也不能挣扎的。但有些话,我必得事先与您说了,以免将来悔之晚矣。”

他昂首挺胸,话音不疾不徐,“您虽是赫连姝的父亲不假,她如今却也不是三岁稚童,而是正值青壮,领兵列阵的。在我们陈国,女子十五而笄,皇女封王开府后,更是独当一面,与内宫少有干系。我虽然初来乍到,不熟悉陈国的规矩,但想来也相差无多,并没有将亲王视作幼童,事事由父亲代为执掌的道理。”

他像是没看见对面越发铁青的脸色,只径自向下说。

“如今她尚在城北练兵,要是回府之后,发现自己的身边人让小阏氏给发卖了,也不知心中该如何作想。即便出于孝道,不好当面直言,想必心底里总也不是乐见此景。”他道,“父慈,方能女孝,我是命如草芥,无足轻重,但若是为了我,损了您与她的父女亲情,那便是十分不值得了。”

眼前的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后退了半步,直直地盯着他,目眦欲裂。

“你竟敢挑唆本宫与女儿的亲情。”

“我意绝不在此。”他坦然道,“但她是什么性子,想必您比我更明白,何须我多言。我此番斗胆说这些话,是为救我自己,也是诚心为您着想。”

“你真以为她心里多看得起你?”

“我不敢这样妄想。但是,在金殿之上,是她执意讨要的我,也作不得假。”

崔冉说这话时,眉目清朗,甚至唇边还带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他便眼见得小阏氏深吸了一口气,一连倒退了几步,亏得身后的小侍抢上前来,一把扶住。

“您别与这样的人动气,小心自己的身子。”

小侍一面劝,一面也不由得倒吸凉气,“他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王府里当家的主子呢。”

他脸色清冷,眼看着对面挑唆,不发一言。

“反了天了,”小阏氏被扶着重新坐下,用力地拍着桌子,“瞧瞧,这岂不是要反了天了!”

他在身旁一连声的劝慰中,气得脸色紫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怒发冲冠。

“这样的狐媚子,要是留在老三的王府里,迟早要惹出通天的大祸。本宫绝不能容他!”

后头的两名婢女闻言,不待他再下令,便要动手来扯崔冉。崔冉紧咬着牙关,任凭她们生拉硬拽,目光只直直望向座上的人,半分也不躲避。

那厢小阏氏就更是怒气冲冲,“你们看看,他这副模样,难道还要将咱们吃了不成。”

他忍不住牵了牵唇角,忽地竟笑了一下。

方才有一阵,他当真觉得,自己既愤怒,且委屈,尤其是对方刚开口说,要让人将他卖去花街的时候。即便他如何有错,给赫连姝添了麻烦,也没有到了要被这样折辱,不给活路的地步。

要说此间,没有那尔慕与他父亲的功劳,他实在也是不信的。

他以为,他会一面恨得入骨,一面又为此后未知的命运而惊慌不已。

然而真走到这一刻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远不如想象中激愤,反倒是忽地从心底里,升起某种怅然若失的心绪来。

这种感受极怪异,像是一股暖意,夹杂着酸涩,蓦地涌上他的眼眶,他一时没忍住,眼角便微微湿了几分,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他只是忽然想起,那一夜,赫连姝掌心的薄茧轻轻滑过他的脸。她向他说:“等着本王回来。”

也不知道当她回府,得知此事的时候,会是如何作想。

他在这个当口,竟还有心思,抿嘴轻笑了一下。以她的脾性,大约是又要生气了,只是这一回,他看不着罢了。任凭她有多大的脾气,也别冲着他发了。

说来也是唏嘘,当初他刚遇见她,对她既畏惧,且提防,只想着躲她远远的,不要与她生出什么纠缠。如今转了念头,真想安安静静留在她身边时,却反而不能够了。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他让两名婢女从地上拖起来,还未转身向外走,却听门边有人扬声问安:“四殿下,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屋内众人闻声,皆抬眼看去,就连拉扯着他的婢女,手底下也不由得停了一停。

来人年纪很轻,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模样,还是一名少女。眉目之间,与赫连姝颇有几分相像,只是脸颊丰润,笑盈盈的,顾盼间还透着青涩。

她步履轻快,进得门来,看一眼里面情形,面露诧异。

“爹爹,”她向着座上道,“这人惹您生气了?”

崔冉不费什么工夫,就明白了她的身份。

四皇女,赫连媖。先前在金殿上,他也远远地瞧见过一眼,只是没有交集,容貌便也记得不大真切。

没想到,她偏赶在这个当口来了。

她虽年纪还轻,到底也是半大的皇女,将要长成人了,后宫之中,终究还是有些避忌在的。那两名小侍也不敢多留,当即起身,两面互相见了礼,寒暄几句,也便寻了由头告退了。

只余下小阏氏,见了自己亲生的女儿,好歹是面色稍霁,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嗯,这个下人坏了规矩,爹爹正要罚他。”他轻描淡写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今日得空,刚从射箭场上下来,就想着来看望您。怎么,您倒不欢迎女儿了?”

赫连媖显然是个活泼性子,嬉嬉笑笑的,竟不往他身旁坐,反而向着崔冉走过来,且仔细端详了几眼,像是颇为好奇的模样。

“看他的打扮,不像宫里的下人。”

既是主子有话要问,仍将他不上不下地架着,便显得场面很是难看。那两名婢女很懂眼色,手上一松,就将崔冉掼回地上,自己垂首站到后面。

崔冉的身子骤然落回去,没有地方可以凭靠,膝头便重重撞在了地上。虽是隔着一层地毯,仍是被底下的砖地磕得生疼。

他极轻地蹙了一下眉,低声道:“奴给四殿下请安。”

“嗯。”对面眯眼笑了笑,算作是受下了,转头问,“爹爹,他是什么人呀?”

小阏氏的脸色就显得不大自在了。

“你难得来我这里一趟,倒是专想着管这些闲事。”他道,“不过一个犯了错的下人,也值得你操心。”

赫连媖却像是没听出他话中的不悦,只盯着崔冉瞧。

“我只是看着,他与我前些日子纳的陈国皇子,长得倒有几分像,才忍不住白问一句罢了。”

面前人的神色就越发不虞。

“是,就你一个有眼力见儿,偏在这些不该你管的事上留心。”他半是嗔,半是斥,“这就是赏到你姐姐手上的那个,可不就是一窝里养出来的吗。”

他从眼角将崔冉狠狠剜了一眼,道:“这些陈国的男人,一个个长得妖妖调调的,活脱是山里跑出来的野狐狸,活该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崔冉低着头,任由他骂,只当这些难听话是耳旁风。

赫连媖在她父亲面前,却并不畏缩,仍是笑盈盈的。

“也没有您说的这样吓人。”她道,“我瞧着,我身边那个名叫崔容的,挺乖巧懂事的。正好我府里也没什么像样的人,我还想着,不如明年抬举了他当侧夫。”

“胡闹!”小阏氏双眼一瞪,几乎要拍案而起,“有本宫在,你想都别想。”

她撇了撇嘴,“我不过顺口一说,爹爹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你是我凉国的皇女,多少贵族大臣的儿子等着你挑,你偏要去搭理那些没脸面的。”小阏氏的模样,近乎痛心疾首,“一个被俘虏来的男人,也配做你的侧夫?”

他气得脸色发青,“要是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本宫便该同大可汗闹上一闹,做什么非要将这些龌龊的陈国男人带回白龙城来。搅得本宫的两个女儿,全都昏了头,让人看笑话。”

他面对自己的女儿,终究不如对着崔冉时,那样尖刻冷酷,只是嘴角绷得紧紧的,摆出半分也不容商量的模样。

“只要本宫还在,你们想都别想。”

“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什么。”赫连媖在他身旁坐下,软了声调,“您瞧,我难得来一趟,倒把您给气成这样。”

他二人是说者无心,崔冉跪在跟前听着,心里却兀自不能平静。

金殿一别,再未相见,他是此刻才知道,他的弟弟崔容,原来是被送到了赫连媖的府上。

他望着眼前笑容满面的少女,心里倒是稍为松快了几分。瞧她的模样,应当是个脾气好的,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崔容在她身边,倒像是没有吃什么苦。

他当初未能应允柳月白,让赫连姝将他的儿子一同庇护,心中总难免有些亏欠。如今这般,倒也稍感安慰。

只是,她方才说,她是瞧着他与崔容长得有些相像,才忍不住多问几句。

他瞧着她的笑脸,不由得生出几分困惑。

其实,他与崔容虽是兄弟,相貌却并不近似。别说是她了,就连让他自己来看,也瞧不出几分像来。

所以……莫非她所言是假,专程来救他才是真?

仿佛是应证他内心所想,赫连媖扭过头去,似乎不经意道:“爹爹,说了半天,这三姐府里的人,您打算怎么罚啊?”

小阏氏让她先头里气得,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只是要将女儿的侍人发卖到花街,这样的事,终究不怎么光彩,在另一个小女儿面前,也是不大好意思提的。

他只道:“你就别管这样多了。既然你来了,先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叫她们把人带下去,稍后再说。”

赫连媖却不依。

“爹爹,您要打要罚的,不如都在眼前发落了吧,正好我在这儿,还能做一个见证。”她道,“您和三姐的脾气,我都是最清楚的。您这会儿要罚她的人,万一罚得重了,没准她还要找您说理来。”

她嬉笑着,挤眉弄眼,“要我说,您就算是生气,也别下手太重了。差不多意思一下,也就得了。”

听得小阏氏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你今日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管教我这个爹爹来了?”

话音刚落,不待她再搅浑水,却听外面宫人扬声通传:“三殿下到——”

第54章 54 .晴洲向晓(四) 有一点点会撒娇了。(……

座上的小阏氏眉梢一挑, 面露错愕,他身旁的赫连媖也诧异不小,放下了手中茶杯, 抬头向着门外看去。

崔冉跪在他们身前, 却只觉得恍恍惚惚的, 很不真实。

赫连姝, 她不是在城北的练兵场吗?

她亲口说的,大可汗要她带着练兵, 为明年攻打西齐做准备。练兵场离主城颇有一些路程,为免路上来往不便,耽搁时间,最近这一段时日她都会住在那里, 不会回来。

眼下这个关口,她怎么会出现。

他甚至疑心,是他在地上跪得太久, 头晕眼花的, 生出了幻觉。因为心里太希望有人能救他,带他逃出此刻险境, 所以就不由自主地, 将她给想象出来了。

思及此处,心底还不由得荡了一下。

原来,在即将被小阏氏发落出去的当口,这一刻, 他竟然这样想见她。

他兀自怔着神,身后的婢女却已经在躬身请安了。

“奴婢参见三殿下。”

“嗯,”他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是在干什么?”

其声清越,作不得假。

他终于忍不住心中惊疑,转回身去看。

小阏氏未曾允许他起来,他便只能吃力地扭转上半身,双膝仍得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且他跪得久了,腿脚已经发僵,扭头去看时,身子难免不稳,险些栽下去,不得不用手在地上撑了一把。

他刚将自己稳住,抬起头来,就撞上了赫连姝的视线。

她穿着皮甲戎装,外罩斗篷,看着是从练兵场上下来的模样。离奇的是,她发辫略微凌乱,双颊亦是红扑扑的,细看之下,额角竟还沁着汗珠,与平日里衣饰体面,从容不迫的样子很是不同。就好像……

就好像她是从城北的练兵场,一路快马加鞭赶进宫里的一样。

她目光落在他脸上的刹那,眸子微微眯起,瞳孔收缩了一下。

这副形容,崔冉有些熟悉。她从前生气时,对着他面露威胁,就是这样的神情。这时候,她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狼,瞳仁里都积着寒气。

但是细究起来,此刻的她却又有些不同。她眸中明暗交替不定,竟似有心绪激荡。

崔冉仰望着她,既为那般使他看不分明的神色而微微心悸,与此同时,却也觉得全身一松,好像被抽去了骨骼一般,瘫软跪坐下来。

不是幻觉,是真的赫连姝。

他不会被小阏氏发卖去花楼,他终究还是见到了她。

座上的人在这片刻之间,神色已经变换几番。他这会儿瞧起来,多少有些强作镇定的模样了。

“你怎么回来了?”他道,“你不是替你母亲练兵去了吗?”

赫连姝站在崔冉身边,直视着她的父亲,脸色沉静。

“练兵场营房简陋,多有不便,正好今天得闲,事情结束得早,就想着回王府里住一夜。”她道,“毕竟我已经去了十余日,对家里也颇有些不放心。”

她顿了顿,神色未变,让人也瞧不清她究竟是不是意有所指。

她只垂眸,向崔冉身上扫了一眼,“不知道我这小侍,是怎么擅自跑进宫来,惹恼了爹爹。”

小阏氏的面色就不由得有些僵硬了。

任谁都知道,闲人不经通传,如何能够进宫门。他必不可能是自己闯进宫来的,而只能是让人传召进来问话的。此刻跪在这里,是怎样一回事,就已经很分明了。

长了耳朵的都听得明白,她这哪是在询问,而几乎是明着来质问他这个做父亲的了。

“跑进宫来的本事,他倒还没有。”他轻哼道,“只是本宫听说了一些事,觉得有必要将他传来,问个明白罢了。”

他将赫连姝与崔冉各瞧了一眼,笑得很有些不是滋味。

“传你的人,没有事先和你知会一声,倒是本宫的疏忽了。”

“爹爹言重了。”赫连姝声音平静,“他是我的人,也就是您的女婿,既然是您有话问他,那他便该恭恭敬敬,一五一十地答。这是他的本分。”

她说着,且微微笑了一下,“您要问些什么,女儿没来晚吧?正好,让我也一起听听。”

崔冉分明看见,另一边的赫连媖仗着小阏氏无暇看她,几乎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抿着嘴忍住,嘴角却扬得高高的,怎么也落不下去。

小阏氏气得脸色煞白,肩头微微发抖。

“荒唐,他是什么身份,也能称得上是本宫的女婿?”他瞪着赫连姝,“一个小侍,一个俘虏罢了,老三你是不是昏头了。”

赫连姝方才赶进来时,双颊通红,微微气喘,显然是路赶得急了。但她终究底子好,身强体健,不过这三两句话的工夫,气息已经平稳下来,额上的汗珠也收敛了,瞧着反而像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扬了扬唇角,道:“不过一个称呼而已,爹爹动这样大的气。那我不说就是了。”

她声音朗朗,复又问了一遍,“爹爹要问他些什么?”

北凉人的衣裳收身窄袖,并不如广袖易于遮掩,崔冉清楚地看见,小阏氏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着,手背青筋隐约突起,显然是怒极了的模样。

但他并不如片刻之前,能够肆意地呼喝斥责,更不提要将崔冉卖进花街的话,只是唇角紧绷,强掩怒容。

“罢了,许多话本宫刚才已经同他说过,没有必要费神再说。”他道,“但另有一些话,我须同你说。”

“女儿洗耳恭听。”

崔冉到这一会儿,也多少看出了一些眉目。

小阏氏其人,心气高,脾性大,为人做事果决狠厉,这从他只见第一面,就要将他发卖去花楼,可见一斑。难怪不论是陆雨眠,还是北凉的小侍,都对他敬畏有加。

就连同为亲生女儿的赫连媖,在他跟前也不敢碰硬,只能讨巧卖乖,嬉笑转圜。

但是,他在赫连姝跟前,却不敢十分的无所顾忌。

也不知是因为赫连姝的脾气暴烈起来不遑多让,还是因为她年纪长几岁,正受大可汗的倚重,也就自然地成为了他在宫中的立身之本,使得他父凭女贵,能够与出身显赫的大阏氏分庭抗礼。

他在这个女儿面前,终究是有几分退让的。

便如此刻,哪怕任谁都瞧得出来他胸中怒意汹涌,他也到底只能忍着脾气同她说话。

“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你在金殿上同大皇女当面争起来,让多少人看了笑话。”他道,“大皇女背地里怎么计较,倒还是后话,只说大可汗,向来最厌烦的便是女儿争执,姐妹不睦。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忌讳?”

赫连姝的脸色只微微沉了一沉,要是不留心,便给错了过去。

“我明白。”她低低道,“请爹爹放心。”

“放心?”小阏氏将她重重盯了两眼,“我真能够放心吗?”

他的模样,似是十分痛心疾首。

“你母亲一共只有四个女儿,大皇女受过重伤,落了病根,已经是不必说的了。余下的里头,你们姐妹两个向来聪明,很得她的喜欢。老四年纪小些,倒还不忙,你却是正当年的时候。你自己瞧瞧,近几年她哪一件事上不重用你?要是为了一个男人,让她认为你没有出息,你上哪里后悔去?”

他说到末几句,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圈,声音微微嘶哑,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赫连姝却仿佛未觉,甚至淡淡地笑了一笑。

“您也是的,在宫里享着清福,操心这些干什么。”她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方面,一向没有兴趣。”

“老三!”小阏氏陡然高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她站在跟前,连身形也不曾动一动。

崔冉却总觉得,从她看似淡漠的脸色底下,有凉意渐渐地升起来。

“您看,每回说不上几句,总得争起来,我要在您这儿多待,倒是给您添堵了。”她像是玩笑的模样,神色却不怎么欢畅。

只将崔冉看了一眼,“要是您没别的话,我就把人带回去了。趁着天没黑透,好走路。”

小阏氏让她气得脸色发青,别过脸去,压根也不理会她。

她倒也不在意,好像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地知会了一声,就径直俯下身来拉崔冉的手臂。

“起来。”她道。

虽只是简单的两个字,相较片刻前的冷淡,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温度。

好像手炉将要燃尽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热情,但将手靠上去的时候,却到底是能感到一丝暖意。便是这一分,也足以安慰在风雪中惶然了太久的人。

崔冉忽地觉得喉头哽了一下,酸意堵在喉头,使人生疼。

万幸,此刻倒也没有人需要他开口说话,他只须乖乖照做就是了。

他借着赫连姝手上的力,尝试着站起身来。跪得久了,双腿都不像是自己的,既疼且麻,几乎难以站直。

他在人前,自然没有脸面说一个疼字,只极轻地吸了两口气,逼着自己歪歪斜斜地站立起来。却大约仍然是让她听见了。

她的呼吸滞了一滞,原本扶着他手臂的手,就移到了他的腰上。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旁人的眼睛。

对面许久不曾说话的赫连媖,眉毛扬得都快飞进鬓角里去了,脸上挂着笑,乐呵呵的,用显然揶揄的目光看着他们。

崔冉脸上受不住,陡然一烫,连忙垂下了眼去,不敢和人对视。身子却并没有动,只倚靠在身边人的身上,借着她的力站着,任由她的手揽在自己腰间。

要换在从前,别说是在人前让她这样明晃晃地搂着,就是小手指沾上些许,他也必定要急匆匆地避开了去,以免让人取笑不懂礼数。

男女有别,但凡是一星半点亲昵举动让人瞧去了,都极为羞愧。

但是此刻,他却忽地不愿意躲闪了。任凭脸上滚烫,红得难耐,也不费神从她的臂弯里挪开半分。

赫连姝瞧了他一眼,微微抬了抬眉,仿佛稍感意外,面上的神色却松泛下来几分,不再是方才散着寒气的模样。

“老四,你陪爹爹再坐一会儿吧。”她向面前的人道,“我先走了。”

赫连媖仍是个笑眯眯的模样,好像今日她见到的不是一场争执,只是家常闲谈一般。

“好说,好说,三姐慢走。”

崔冉被身边的人揽着,往屋外走,那先前制住他的两名婢女,连同门边侍候的宫人,皆静默不敢言,只讷讷向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赫连姝走到了门边,却又停了停脚步,不回头,只冲着屋里道:“爹爹,近来天气冷了,有些狗仗着您平日里喂食,自觉与您亲近,跑到跟前乱叫几声,您不必都往心里去。还是多保重身体。”

身后屋里一静,随即传来似乎怒极的声音,“你说什么?”

她也不管,只将崔冉一搂,一抬步便踏进屋外的夜风里。

天已经几乎黑透了,只有远处天边还有一线的亮,影影幢幢的,什么也瞧不清。宫中的道路上,正有宫女一盏盏地点上灯火。

崔冉依偎在赫连姝的身边,一时间,只觉得此情此景古怪得很,令人无所适从。

他与她相识至今,时日也算不上短了,要说其间亲密举动,并非没有比此刻更近一步的。毕竟,她将他按倒在床上的时候,亲手替他上药的时候,甚至……

甚至故意招惹他,引诱他撞上她双唇的时候。凡此种种,令人如今想起来,仍旧耳热眼跳。

与那些相比,此刻这种程度的亲近,好像并不值得小题大做,甚至道旁的宫人也并不以为逾矩。不像在陈国,但凡是看到些许不合礼法的举动,都要背过身去不敢目睹。

但是,偏生是此刻,他心跳之快,远胜于往日。

这样近的距离,他几乎疑心赫连姝是能听见的,悸动如擂鼓,好像要从他的胸腔里跃出来,到冷风里透一口气似的。

他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心口,好像真的担心它会撞出来一般。

走在身旁的人便将脚步停了一停,扭头看他,“不舒服?”

他怔了一怔,脸色不由又红了两分,幸而借着夜色,也瞧不出来。

这样的感受,自然是没有脸面同她说的。要是让她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笑他。

“我,我腿上疼。”他轻声道,“你走慢些。”

这话倒也不全然是说谎。

他方才在小阏氏跟前,跪得太久了,哪怕地上铺着地毯,仍挡不住膝下硌得生疼,此刻一走起来,疼痛不说,且酸麻难耐。

他能咬着牙,不喊出声来,却抵不住每走一步都煎熬得厉害。

赫连姝将他瞧了一眼,没作声,只忽地俯下身去,双臂探向他的后背和腿弯。

她用这一招,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崔冉硬生生被她磨炼得熟能生巧,有了防备,立刻就明白了她打算做什么。

他急着向后退了一步,道:“不要。”

却忘记了腿上疼痛,一动之下,“嘶”地就轻吸了一口气,忍不住皱了眉头。

身旁人揽着他的腰,没让他跌下去,看他的眼神像是带着两分气,更多的却还是无可奈何。

“不是疼吗。”她闷声闷气道。

崔冉将那一阵酸痛忍过了,抬头看她,见了她脸上那股郁郁的神色,忽地有些想笑,抿了抿嘴。

“这是在宫里,哪能这样不成体统。”他道,“你一个皇女,要是抱着男子在路上走,大摇大摆的,让人看见了还怎么想呢。”

眼前人轻哼了一声,“谁敢多话,本王收拾他们。”

他听着,越发忍着笑意摇头。

这哪里还像皇族,活脱脱一个山匪。

“也没有疼得那样厉害。”他温声道,“你扶着我,慢慢地走就是了,好不好?”

赫连姝瞧着像是猛地噎了一下。即便隔着夜色,他也能看见她脸上的不自在。

她竟是偏开了脸去,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才粗声道:“就你规矩多。”

话虽如此,却并不如往日里趾高气昂嫌弃他的模样,反倒更像是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小声嘀咕几句,以全她放不下的自尊心。

崔冉无声地笑了笑,也不接她话,只当真让她搀着,慢慢地往宫门外面走。

索性,路程倒算不上远。只是到得门外时,不见马车,只有孤零零的一匹马,立在寒风里,也像是知道冷似的,不停蹬踏着蹄子。

见得他们近前,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声,鼻子里喷出来的都是白气。

崔冉瞧着,也不由得出了一瞬的神。

赫连姝就是骑着这样一匹马,从城北的练兵场一路赶回来的。她必定是跑得很急,才能在大冷的天里,顶着一头的汗珠进门。

他心底突地跳了一下,眨了眨眼,才将眼底的那一点热意忍了下去。

这当口,他竟还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她的这匹马,每每与他相逢,好像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此番又是为了他,辛苦卖命,一路疾跑。也不知道往后相见,会不会越发的不待见他。

这样想着,还忍不住轻笑了一笑。

就听身边人问:“笑什么,干站着不怕冻?”

还是往日里不讽他两句就难受的做派,语调却终究是软了许多。

他摇摇头,望着眼前的高头大马,“我不会骑。”

赫连姝便听得有些发笑了。

“本王知道。”

崔冉看了看她,向后退了半步。

眼前人的嘴角便垮了一垮,“本王看起来,这样不可靠?”

他轻轻咬住了下唇,才没允许笑意露出来,只半低着头,以沉默相对,将答案留给她去揣摩。

他并没有忘记,初次相见时,她是怎么不管不顾,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拉上马的。哪怕如今想起来,仍旧觉得隐隐作痛,令人胆寒。

那时候的她,当真是脾气既坏,手脚又重,大约是觉得,肯留他一条性命已经是她慈悲,全然没有将他当做一回事的。

自然,在从前,他是半分也不敢抱怨,更不能与她计较的。

可是如今,那不是不同了吗。

他埋着头,只不理她,就见她的神色逐渐无奈,带着几分认命一般的丧气。

“知道了。”她闷声道,“这次不疼,行不行?”

他的唇角飞快地上扬了一下,又觉得不好意思似的,赶紧咬着唇角收回来。这才肯向她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他听见赫连姝轻叹了一口气,近前一步,双手将他腰上抱住,只轻轻向上一托。他都不觉得她用了多少力气,就被稳稳放在了马上。

身下的马大约知道他不是主人,甩了甩头,打了个响鼻。

他心底里还是有些怕的,正忙着要去抱马脖子,身后窸窣一声响,赫连姝已经轻轻巧巧翻身上马,坐在他的身后,双手绕过他握住缰绳,顺势将他揽进怀里。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随着她抬起双臂,她的斗篷也跟着敞开,几乎将他半个身子裹进去。

她身上暖热,紧贴着他的后心。他虽没有回头看她,却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微微粗重,落在他的颈间,一阵阵酥痒。

出门前兰因说的话果然没错,天上已经开始飘小雪了,落在他的衣襟上,头发上,还有身下马匹的鬃毛上,在宫门口不甚明亮的几盏灯下,像是细小的琉璃珠子,星星点点的晶莹。

风夹着雪扑在脸上,原本该是冷的,却因为他双颊烫得惊人,反倒显得很恰到好处了,只替他添上一丝丝凉意,解去他的燥热和忐忑,使得他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

赫连姝抖动了一下缰绳,双腿轻轻将马肚子一夹,马便走起来,步履轻快,好像背上添了一个人,对它全然没有妨碍一般。

走出不远,便改成了小跑,沿着夜幕下空旷少人的街道,一路向前。

崔冉到底是头一次骑马,当真跑起来,还是有些慌张的,摸索着就要去扶马鞍,也全不管上面究竟有没有地方让他着手。

刚摸了两下,身子却被人向后揽过去。她双臂一收,就将他牢牢护进了怀里。

他听见她在耳后低声道:“回家了。”

第55章 55 .晴洲向晓(五) 主动爬上去。(二合一……

回到王府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透了。

门前有候着的下人,见着两人同乘一匹马回来,似乎很有些错愕, 但还是守着自己的本分, 低眉顺眼地将缰绳牵过去, 引着马进马厩了, 半句也不曾多问。

只是没忍住,悄悄抬眼将崔冉给瞟了一瞟, 眼神中颇有些耐人寻味。

崔冉的脸上不由得就有些羞。尽管知道,王府中绝没有人会就此事多话半分,甚至在旁人看来,这还称得上是某种值得炫耀的恩典, 是他在赫连姝跟前得宠的明证。

但他终究是脸皮薄的,只觉得这般越礼的举动让人瞧见了,十分的抬不起头来。

他一路上被赫连姝拥在身前, 沾了她的光, 浑身尽是暖融融的。此刻,乍然从她的怀中离开, 站在越落越密的雪里, 就难免觉出几分凉意来。

他抱着双臂,轻轻打了个寒颤,觉得周身上下莫名空落落的。

随即,身子便骤然一轻, 重新落回了那层暖意的笼罩里。

“你放下。”他压低嗓音道,“这是在外面。”

赫连姝双臂有力,将他打横抱在身前,垂着眼睛看他。

“宫里是外面, 王府也是外面?”她挑了挑眉,像是揶揄,“本王能做主的地界,原来这么小。”

他侧脸靠在她身前,脸颊挨着她斗篷上的兽毛,被挠得一阵痒,忍不住轻动了动。然而在这般情境下,却十分的不凑巧,就好像……

好像将脸埋进她的怀里,厮磨着撒娇一样。

他自己也觉出来了,只动了两下,便不敢再动了,宁愿让毛尖戳在他的脸上,随着他的呼吸,一阵阵地轻拂,酥痒直通到心底。

那人也不知道是有没有觉察出来,只在他头顶上,轻声笑了笑。

“一会儿让人看见了。”他小声道,仍有些负隅顽抗的意思。

她却根本没打算理他,昂首挺胸地向府里走。

“别人要是有这样的福气,明天就恨不能嚷得让整个王府都听见了,就你清高。”她声音从胸腔里传出来,微微发闷,“怎么,瞧不上本王?”

“我没有……”

“那就少想有的没的。你要是不喜欢让谁看,我下令不许他看,就完了。”

他缩在她怀里,也没了言语,心说天底下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呢。

她抱着他跨进院子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鹦哥儿。就候在院门边上,手上提着一盏小灯,面色雪白,将自己照得像个魂儿似的。

乍见了他们,愣了一愣,随即一个箭步扑上来,几乎撞到赫连姝的身上,全然不顾及平日里的谨慎机灵了。

“谢天谢地,公子可算是回来了。”他鼻头冻得红红的,眼眶里泛着泪花,“今日里多亏了殿下,要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说着,又忙忙地要来看崔冉,“公子可有伤着哪里没有?”

崔冉瞧着他吓得不轻的模样,有心安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赫连姝抢了先。

“没事。”她道,“有本王在,你下去吧。”

顿了顿,又道:“今夜不用进来了。”

鹦哥儿一怔,脑子倒还是活的,立刻答应了一声,飞也似的躲开去了。临走前,拿眼角瞥了一瞥崔冉,抿抿嘴,很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崔冉不由哑然。

眼看着赫连姝抱着他,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走,才轻声问:“你什么意思?”

这人压根没回答他,径直走进卧房,将他放到床上,竟伸手去撩他袍子的下摆。

他难免惊了一下,一边将腿往回缩,一边道:“你做什么?”

却哪里躲得过她。

不过一眨眼的当口,腿就被她捉住了。她一手握着他的脚踝,一手就去卷他裤腿,手脚倒是利索且轻巧,不似从前没轻没重的模样。

“别动。”她道。

他身子颤了颤,当真没动,只双手撑在身下的被褥上,指尖无意识地抠弄着上面的绣线。

裤腿被一点点挽起来,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双膝像是极不好意思一样,牢牢并在一处,膝头上两片青,格外显眼。

他屈着腿坐,裤腿卷过了膝盖,就不可避免地向下滑去。他连忙伸手按住了,立刻就让面前的人盯了一眼。

“本王不稀得看那些。”她轻哼道。

话虽这样说,崔冉却分明瞧见,她的目光在那衣料掩盖的地方打了个转,惹得那一片露在外面的肌肤也微微发起烫来。

他不由得就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也有过相类似的场面。

那时,他头一回进她的大帐,既惧怕,且无措,满心里只想着,她既然说出了“这个归我”这样的话,总不能是对他大发善心,必然是有所图的。

他心里一面掂量着,是不是该乖觉一些,主动将自己送上前去,讨她的欢心,另一面,却又对这等羞于启齿之事,难免心怀着恐惧。两相交织之间,就让她给瞧出来了。

她握着他的脚腕,将他双腿扯开,看着他骤然惨白的脸色,冷笑道:“明明不愿意陪本王,装个什么劲儿啊。”

如今回想起来,倒有些恍如隔世了。就好像一头啖肉饮血的狼,竟有一天也学会了收起爪牙。

而此刻,那头狼就坐在他的跟前,像是十分专注一般,端详着他膝上的淤青,还伸出一根手指轻按了按。

“啊……”他本能地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尾音哑哑的,听着有几分委屈。

赫连姝将他看了一眼,“上点药,天冷好得慢。”

他自己也低下头,瞧了瞧那两片青肿。看着是有些瘆人,但横竖不过是跪得久了,没有什么旁的妨碍。

“不用了,我这儿也没有合用的药。”他道,“多大一点事,没有那样讲究。”

话音刚落,却让她给呛了一句。

“换了别人,能跑能跳的,本王半点心也不操。”她板着脸,“就你这一阵风来都能被吹跑的模样,自己心里没数?”

他抿了抿嘴,睫毛在眼尾投下一片浅浅的影子。

面前的人在身上掏了掏,取出来的却也不是药瓶,而是她日常带在腰间的羊皮囊。

这东西崔冉已经见惯了。北地寒冷,常靠烈酒暖身,这里的女子酒量都好,常随身携带酒囊,军营之中尤甚。

只见她拔下口上木塞,将里面的酒倒在掌心,就覆上他的膝头。

“这……”

他刚开口,就见她扬了扬眉,声音低沉,“疼也忍着点,一会儿就好了。”

竟有些像是哄人的意思,一下将他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她的体质原本就热,此刻大约是搓了烈酒的缘故,掌心越发暖融融的一片,在他膝头专注按揉着,目光不偏不离,只盯着那两片黛青,像要把烧酒和着暖意一起,揉进他的骨血里似的。

酒气扑鼻,轻一阵重一阵地飘上来,惹得崔冉忽地有些许昏沉,连带着颊上也像饮了酒一样,红扑扑地发烫。

他盯着她的动作,注视了许久,才勉强抽回神来,好歹是将方才的疑问说出了口。

“不疼。”他低声道,“但是管用吗?”

面前的人手上一顿,抬眼瞥他,“怎么,还信不过本王了?”

他抿了抿唇,将一丝浮起来的笑意按下去。

“没有,只是以前在家的时候,跌打损伤不是都用药酒的吗。”

他已经有意不提陈国,以免在这难得气氛软和的时候,叫她以为他又在笑她是蛮子。这人却仍是撇了撇嘴,颇有些不服气的意思。

“就你们这些穷讲究多。”

话是这样说,手上却没停。

过了一小会儿,又道:“知道了。你要是喜欢,以后随便你泡,想要什么药材,让下面的人去办就是了。”

崔冉一个没撑住,笑出声来。

“你盼我点好吧。”他轻声道,“你还指望我受伤多少次啊。”

话刚出口,赫连姝却抬了头,一眼望过来,眸子忽然有些发沉。

他对上她的目光,心里一跳,也自觉今日说的有些多了。

自从来到北凉,他拢共受过两次伤。

头一次,是在金殿上,她费了力将他争回手中,却惹了大可汗不悦,认为他行祸水之实,引得两名皇女当众争执,落了脸面,于是赏了他三鞭。

第二次,便是今日。

与他为难的两人,分别是她的母亲和父亲。哪怕他心里并不曾有这样的意思,这话说出口来,却仿佛总隐约有些像在怪责她。

她三番五次护他,不可谓不辛苦。他这样说,大约是让她寒心了。

他刚要解释他并非此意,面前的人却叹了一口气。

“我爹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她道。

他望着她,忽地怔了一怔。

要不是太清楚她是什么性子,他会以为,她这副模样,算是在向他道歉。

然而他的片刻愣神,落在她的眼里,却显然被误会成了别的意思。她又将他看了一会儿,向来如鹰一般的眉眼,竟也削去了几分锐意。

“本王往后,不会再让你单独见他。”

他直到听见这一句,才敢确信,她是真的在向他表达亏欠。尽管没有一句明言,但对这个向来极不客气的人而言,这大抵已经算是她口中能吐出来的最软的话了。

他盯着她眸中映出的两星烛光,忽地觉得全身都松泛下来。

像是在风雪中冻得木僵的人,终于泡进温暖的浴桶一般,整个人都感到疲倦,且安心,只愿沉沉地陷入那一池暖水,不作他想。

要是将这样的事往外说,说令人闻风丧胆的赫连姝,在这里同他说这样的话,且亲手替他揉膝上淤青,大约无论是谁都只当疯话来听。

“也没有那样要紧。”他低声道,“那总是你的父亲。”

面前的人瞧了他一眼,干笑两声,“连本王和他都说不来,你就不要逞能耐了。”

他不意她这样无遮无拦,倒是微微一愣。

旋即想起,当初在黑鹤城的时候,她带着他去同赫连姗喝酒,席间提起她的父亲,她便是一副颇为头疼的模样,不愿让她二姐多提。

如今看来,却也是不假。单凭她今日与小阏氏的几句交锋,也能瞧得出来,他们父女之间,并不十分和睦。

赫连姝那厢,已经替他揉完了酒,搓了搓手,把酒囊的木塞重新盖回去。

“他今日,除了让你跪,还有没有别的?”

他只怔了一下,就温声答:“没有,小阏氏并不曾将我如何。”

话音平静,丝毫听不出异样。

总之,他也并没有真的被卖进花街,这样的话,还拿出来与她说做什么。毕竟,小阏氏再如何凶横,与她不睦,终究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眼前的人只点了点头,坐在他的床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神色似有几分沉郁。

他抱着膝坐在床上,因着酒气未散的缘故,一时半刻不好将裤腿放下来,双腿仍白晃晃地露在外面,烈酒的热意缓缓散进空气里,有一丝丝的微凉。

他沉默了片刻,只能找话与她说。

“今天,多谢你。”

他这一句,真心实意,半分客套也没有。

要不是她冒着雪,从练兵场一路赶回宫里,今日之后,他就不知会出现在哪里了。

如今想来,自从遇见她后,不论她平日里如何气人也好,仿佛紧要关头,总是她在护着他。

赫连姝却只笑了一声,话音里有些发凉。

“别谢我。”她道,“我没有那样大的本事,能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要是再往后拖一点,天黑了,雪大起来,神仙也赶不回来救你。”

她的声音像是闷在胸腔里,与往日的飞扬高傲很是不同。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时却又听出了弦外之音。

“是谁给你送的信?”

“兰因。”她道,“你要谢的话,改天自己谢他吧。”

他愣了愣,眼眶忽地有些发热。

按时辰算,恐怕是他前脚刚被宫里的婢女带走,后脚兰因就派了人,骑上快马赶到城北的练兵场,向赫连姝禀报的。但凡再迟一些,她都未必来得及救他。

这样说来,也便能够明白,鹦哥儿为什么在这样冷的夜里,巴巴儿地提了风灯,在院子门口等着他们。那是因为他知道,赫连姝一定能带他回来。

“那,四皇女呢?”他道。

眼前的人摇摇头,也像有些感叹似的。

“王府里的信,传不进宫去。”她道,“老四年纪小,是时常进宫,但也没有那样容易就逛进我爹的宫里去。今日能赶上救你,大约也是赶巧了。”

她看他一眼,扬了扬唇角,“你福气不错。”

崔冉在她的笑意里,却一时不能言语。

她也说了,很难有这样凑巧的事。何况他瞧着,赫连媖进门的时候,并不见几分诧异,反倒像是有备而来,一言一语,看似与小阏氏闲谈嬉笑,实际都是冲着替他说情来的。

他有些疑心,是陆雨眠被呵斥出去后,急着央的她。要不然也没有旁人了。

一念及此,不由越发感慨。

他何德何能,能让旁人这样帮他。

他这厢心内唏嘘,身边的赫连姝却已经伸了伸胳膊,话音也懒洋洋的。

“练兵的事还没完,”她道,“早些睡吧,本王明天早上还得赶回去。”

他闻言,难免生出些愧疚。

她这一来一回风尘仆仆,皆是因为他的缘故。

“那我送你出去。”他说着,就要下地。

刚一动,腿上突然落下一只手,将他稳稳按在床上。指尖刚刚好,挨在内侧软肉上,惊得他身子一下僵住,半分也不敢动了。

“你……”

他圆睁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就见她微微俯身下来,凑在他眼前,笑得有些戏弄意味。

“这可有点没良心了啊。”她低声道,“本王辛辛苦苦赶回来救你,你就这么赶我?”

他一下窘住,红意顺着脖颈,飞快地漫上来,攀上耳根和脸颊,像是天边的霞光似的晃眼。

他不说话,就见她又伸了个懒腰,望了望漆黑的窗外,声音像是叹息。

“这会儿,雪应该都下大了。”

崔冉便越发的无措。

这样说来,倒的确显得是他十分的不明事理。

她今日里为了救他,费了极大的力气,还不惜与小阏氏顶撞起来。如果这般还叫待他不好,仿佛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说不过去了。

要是他在刮着寒风的雪夜里,将人往外面赶,那似乎不论说到哪里去,都是他心虚得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小声道。

眼前的人也不接话,单等着他自己往下说。

于是他的头便埋得更低了,说一句话要抿三回唇角,“你要是喜欢的话,今夜就睡在这儿吧。”

话音未落,就险些急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喜欢,她身为一个正值壮年的女子,他名义上的妻主,还能喜欢些什么呢?他做什么非得自己和她提这个。

赫连姝听了,却也是一下笑出声来,笑得眉梢眼角尽是欢畅。且偏了偏头瞧他,仿佛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他脸上烫得都快要烧起来了,一咬牙,闭着眼就向她伸手。

“我替你宽衣吧。”

话说得飞快,像是有谁在后面赶着一样。

手还没伸到跟前,却被她拦下了。

“本王没那么矫情,”她道,“也没有让人带着伤伺候的习惯。”

眼看着她手脚利落,自己就解开衣裳,崔冉的手在衣袖底下,暗暗地交握了一下,也终究是缓缓探上自己的衣带。

尽管不论什么时候提起,他总觉得自己并不曾做好准备,去面对这一件事,心底里永远怀着几分惴惴,但他也明白,天底下的男子,总要有这一遭的。

何况,赫连姝待他不薄,与一同被俘的其他人相比,他的运气,不知要好了多少。

他……也没有什么不情愿的。

赫连姝今日因为练兵的缘故,外穿着皮甲,脱起来颇费一些事,待她收拾停当的时候,他已经只余了一身中衣,无声无息地躺进了床的里侧。

躺得极为端正,仰面望着床顶。披散在身下的墨发里,有一绺偏不乖顺,垂在他的胸前,衬得领口处露的几寸肌肤,越发白得耀眼。

十足像极了个引颈就戮,任人宰割的模样。

他听见赫连姝低笑了两声,吹熄了灯,返回床边。

窸窣一阵动静,他感到身边平添了一阵暖意,就知道她已经躺上了床。

落雪的夜里,窗外没有月色,什么都瞧不见。只有这床帐之间,因为骤然多出了一个人,而显得比平日里拥挤不少,独属于女子的气息近在枕畔,使得他耳热眼跳,身子僵得笔直。

半分也不敢靠近她,却又像是静等着什么来临一样。

只是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她仿佛耐心极好,也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一点不动。他便不由得惶然起来,双手交叠在被子底下,互相抠弄着。

从前在宫中,老侍人教导过,有些时候,女子也喜欢男子主动伺候,婉转承欢。

照着他们的说法,皇子的新婚之夜,总该是含蓄知礼的,天地阴阳,各居其位,这是皇家男子的体面。但若是往后,夫妻关起门来,自然也可以有些别的意趣,毕竟此间欢喜,皆是各人自知。

难道赫连姝她,喜欢的也是这样?

那仿佛,他受了她的恩,也是应当回报她的,不好在这些事上过分扭捏,败了她的兴致。尽管他实在是,半点也不会。

他轻轻咬着下唇,忍着心底的慌张,转过身去,双手顺着她的手臂,攀上她肩头。

他立时就感到,她的双肩微微一紧,像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模样。但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只平静地躺着,仿佛一心等着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崔冉已经羞得连指尖都在颤抖,分明是冬日的寒夜里,却只觉得浑身上下热得难耐,从那股燥热里,又生出某种极异样的感受,像是揣了一只猫,在他胸膛里上蹿下跳,指爪所过之处,皆是一阵心悸。

搅得他说不上来,究竟是难受,还是旁的什么。

他一咬牙,像认了命一般,撑着腰爬上去,将整个身子猛地覆在赫连姝的身上。

身下的人陡然一震,像是本能似的,一只手立刻就搂上了他的腰。掌心的暖热只隔着一层中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啊……”他忍不住轻呼出声。

近在咫尺的那缕鼻息便顿了一顿,比之片刻前忽地粗重许多。

“这么想伺候本王?”他听见她在身下道。

声音沉沉的,有几分像玩笑,却又多了一种他从前没有听见过的意味。

他心里陡然一慌,伏在她身上,不敢答话,只是身子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像是从发丝到脚尖,都无一幸免。

她也沉默着,只有纷乱的呼吸声,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仿佛过了很久,她才低笑了一声,“不是伤着吗。本王对自己的男人,没有那么不讲情面。”

崔冉怔了怔,才觉得那股先前冲得他头脑昏沉的热意,逐渐地退了下去,心里忽地一松。像是解脱,却又另有一些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默默地翻身下去,蜷在她的身边,她的手仍放在他后腰上,像是一个搂着他入睡的姿势。

赫连姝大约是久在军营的缘故,睡相很好,少言寡语。他与她同睡在一床被子之下,不出多时,就听着她的呼吸逐渐轻缓,猜想她大约是睡得沉了。

独余他一个人,回想着今日种种,反而越发清醒,睡意全无。

她那日里,要他没事少往外去,别牵连进是非,安心等她回来。他当真照做了,今日却仍是被小阏氏传召进宫,一通发难,不容他辩驳分毫。

他从前以为,北上途中艰险重重,他活下来了,金殿上险些被大皇女开口要走,他也躲过去了。只要他安静地留在赫连姝的身边,就可以无波无澜,平安度日。

却没想到,这白龙城中的生杀予夺,仍旧是半点不由人。

他靠在她肩头,终是忍不住低声道:“我没有不听话。”

声音极沉闷含糊,权当是说给了夜色听。

话音刚落,腰上的手却忽地轻拍了拍他,“嗯,我知道。”

第56章 56 .晴洲向晓(六) 皇太女有难。(二合一……

从兰因的院子出来, 崔冉和鹦哥儿肩并着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这是一个难得雪停的日子。王府里的下人勤勉,一早便将路上积的雪都扫到两旁, 厚厚地堆在墙根, 从远处一望过去, 像是两床长长的棉花被子似的。

但扫过雪的路面上, 仍免不了湿滑。他们一路过来,见着那些毛手毛脚, 又忙着当差的小婢女,脚下稍不当心便是一跤,摔得一身泥泞,可怜见儿的。

是以, 鹦哥儿加倍小心地扶着他,嘴上还要一叠声道:“公子你走慢些。要是把你摔着了,殿下真能把我的脑袋拧下来。”

他听着也不由得好笑, 心说这孩子的一颗脑袋, 原来不是顶在脖子上,而是天天挂在他自己嘴边的。

“没有那样吓人。”他道, “她什么时候当真罚过你?”

身边的人就嘻嘻笑, “那还不都是沾着你的光。”

他也微微弯了唇角,望着远处白茫茫的天,心内颇有感叹。

要是放在旧时,有人同他说, 有朝一日他会心甘情愿留在赫连姝的身边,做她的人,领受她的照拂,他一定以为那人是疯了。

国破家亡之恨, 当铭心刻骨,断不能忘,他身为陈国的皇子,若是甘愿委身于敌,无疑是奇耻大辱,要被故国之人唾弃到泥里的。

没想到,世事难料,如今他当真成了这样的人。

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拢在袖中的手又将手炉抱紧了几分。

将来有一天去到地底下,他是断然没有面目见他的母皇父后,列祖列宗的。也不知到那时候,他一个孤魂野鬼,还有哪里肯收留。

但是与此同时,他心底里却又有一道声音,告诉他,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远得不足以让他在眼前担忧。而眼下,他什么都不必深想,只需要安心地待在赫连姝身边,享受她的庇护,和那几分令谁人都无法忽视的另眼相待。

仿佛在乱世的一角,尽力偷得几分安稳。

身旁的鹦哥儿却没留意他这番想头,只一边扶着他手臂,一边冻得轻轻打哆嗦。

“这天儿路难走不说,实在是要把人的耳朵都冻掉了。”他道,“公子,你其实不必亲自过来的,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好。横竖不过是些礼物,让我跑一趟不就成了。”

崔冉只笑,“那不一样。他日前帮了我们那样多,亲自过来谢他,才是礼数。”

那日里,他被小阏氏身边的宫人带走,当真只差一点,就要让人拖出宫去,发卖去了花街。要是赫连姝赶来得再晚一些,即便是赫连媖百般周旋,拖延时间,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其中,多亏了兰因既机灵,且讲情义,及时遣了人快马跑去练兵场报信。

他们同为王府中的小侍,若是说得直白一些,原该是互相分宠的关系。兰因肯花费这样大的精力帮他,如何能不令他感激涕零。

“也是,”鹦哥儿在他身边仰脸笑了笑,“我瞧着,他对咱们送去的那些东西喜欢得很,哪一样都舍不得放下呢,还是公子会挑。”

他也不由得跟着笑。

他当初是孑然一身进的王府,一穷二白的,别说什么东西了,身上就连一枚铜钱都拿不出来。若是当真要送什么,也只能把赫连姝拨给他的那处院子里的陈设,一股脑卷了捧出去。岂不是要让人笑话了。

还好,前些日子,他与赫连姝闲谈起来,说是按着南边的习俗,如今已经是腊月里,很快就要到年关了。尽管北凉人没有过年的风俗,她倒是大度得很,从府里的账上支了银钱给他,让他想要备些什么,自己做主去操办。

如此正好,他从置办回来的年货里,大约挑了些年轻男子会喜欢的,今日提了去做谢礼。

都不是什么太值钱的物件儿,不过是些彩纸窗花、地上放的小焰火,还有糖糕酥饼一类,无非是图一个喜气。

兰因虽然在王府的年头已经不短了,其实年纪不大,还有些孩子心性,见了这些一个劲儿地拍手道好,拿了红窗花,兴冲冲地就要往窗上贴。

他瞧着,心里也觉得高兴。

“你说,”他忽地问鹦哥儿,“我这样借花献佛,会不会有些不地道?”

身边的人抬头瞧他,“公子这话是怎么说?”

“我置办的这些东西,用的全是她的银钱。”

鹦哥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笑得前仰后合。

“那又怎么了?我娘从前就说,她在外头辛苦挣来的钱,要是不给自家夫郎和孩子用,还有什么乐趣。”他道,“殿下她这样喜欢你,愿意主动拨银子给你,你还操心这些做什么。”

崔冉怔了怔,刚想问,他在赫连姝身边的身份,是不是终究不能与夫郎作比,就听身旁的人又极直爽地补了一句:“何况,殿下有那么多钱呢。”

他听着,也不由得啼笑皆非。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转开话头,“你前日里是不是同我说,门上贴的门神年画还没买回来?”

一提这话,鹦哥儿就有一肚子的话要絮叨。

“可不是吗,”他睁大了眼睛,嗓门清亮,“公子你交代我,咱们也不求什么洒金描银的,只拣最寻常的买回来贴上就是了,我照着你的吩咐去找,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一拍手,“拢共就那么几家卖的,个个都不一样。我问店家,就连她们也说不清,你说这是不是出奇了?”

崔冉听得忍俊不禁。

这里面的缘故,他倒也是能猜想到的。

北凉人原本没有过年的风俗,是因为近年来往南边征战,迫使许多陈国人归顺,其中有一些,渐渐地就流落到了白龙城里谋生活。

商人最懂得逐利,既然瞧见了商机,便也学着从南方贩些年货来,在这时节售卖,权当是多一些进项。只是她们自己生长在北地,也不曾懂得这些,卖出来的货色便难免有些走样,有时显得不伦不类。

旁的倒还罢了,不过是些吃的用的,即便是与从前见惯的有些差别,也并不耽误什么。唯独这门神贴画一项,也不知是寻了什么人画的,模样千奇百怪,将人看得云里雾里。

鹦哥儿也是边境上长大的,并不很晓得这些,可不是要将他给挑花眼了。

“无妨,”崔冉温声道,“时候还早,一会儿我同你一道上街去买。”

“啊,你也去吗?”

身边人眨眨眼,满面迟疑的模样,“公子,这样冷的天,你就别走动了吧。大不了,我上街去,把各家铺子的一样买一张回来,你再挑合眼的就是了。”

他就忍不住轻笑出声,“哪里有这样铺张浪费的。”

说着,抬头望了望天色,“趁着今日不下雪,一起去吧。要是再过几日,雪又落下来,那才真是连出门都不方便了。”

从前在陈国的时候,别说他是皇子,从小没有出过内宫了。就是民间稍有些门楣的人家,男子轻易都是不许出门的,只能坐在闺阁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才显出矜贵知礼来。

但是北凉人没有这些讲究。他们的男子,可以抛头露面,可以在外行走,哪怕出身贵族,也是没有什么避讳的。

赫连姝也是亲口同他说过,只要他想,就可以亲自带着人上街采买,并不像前些日子里,有意要他避在府里,少见外人。大约也是明白了,他不去寻是非,是非反倒会来找他这个道理。

说着话,就回到了他住的院子。

鹦哥儿还有些想再劝他,却见院门口站着一道影子,于是到嘴边的话也吞了回去,改为一声讶异的招呼。

“你怎么站在这儿呀?”

那人还是个少女,作府中下人的打扮,大约是在此地已经等了不少时候,正袖着手倚在墙根,低着头打瞌睡,大半张脸都埋进领子里。

闻声一个激灵,连忙站端正了,先向崔冉行礼道:“奴婢给崔公子请安。”

随后才向着鹦哥儿赔笑,指指地上,“这不,今儿个该来送炭火了。”

崔冉顺着她的手看去,才见她脚边一个大筐子,木条编的盖子滑开了些许,里面满满的都是炭块。

不是寻常的黑炭,是银骨炭,从前陈国宫中用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种了。

偏这少女还晓得卖乖,见他垂眼看过去,便扬起笑脸,向他道:“这都是最好的炭,殿下吩咐了,都紧着您这里用。”

刚说完,就让鹦哥儿作势叱了一句,“就你长了一张巧嘴,乖都卖到我们家公子面前来了。”

对面点头哈腰的,面上却仍笑得欢,显然平日里往来已经是熟悉的了,并不拘束。

崔冉的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热,将视线从那筐子上移开,对她道:“有劳你了。”

他见这少女脸上红彤彤的,冻得缩手缩脚,和他回话的工夫,脚底下也不停地跺着地,便问:“可是在外面站了许久了?”

“没有,没有。”对面受宠若惊,“奴婢原本就是往来做事的,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他却也能猜到,他们这一趟去兰因的住处,又坐下说了一会儿话,所费的时候不短。他的院子里又向来只有鹦哥儿伺候,没有旁的人帮手。

这送炭的小婢女规矩严,不敢擅自进去,应当是在门口冻了好一阵了。

他笑了笑,温和道:“这样冷的天,进来喝杯热茶再走吧。”

对面就越发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连连道:“这如何使得。”

还是鹦哥儿笑着向她道:“我家公子好心,你就别推辞了。这样好的福气,别人是求也求不来的。你没见着吗,殿下来咱们院子里这么多回,都没喝上过几口茶呢。”

崔冉脸上挂不住,撇下他,径自往屋里走,低声道:“就你知道胡说。”

他回卧房里坐下的时候,鹦哥儿便忙着,先领着那少女将一大筐炭安置了,又让了她到偏殿坐着喝茶。

收拾停当了,才掀帘子进来,脸上笑盈盈的,“这一筐炭,少说也够用到元宵节以后了。”

又搓着手道:“公子你是没听见,那婢子刚才还说呢,从前王府里是不用这样炭的,殿下在这些事上不大讲究。是如今你来了,才吩咐那送柴火木炭的人,特意去寻了最好的送来。”

说着,真心实意叹道:“殿下待公子,当真是用了心了。”

崔冉却只微微一笑,“那你将炭分出一半来,晚些给兰因送去。要是你搬不动,就央一个婢女帮着你抬过去。我瞧着,她们都听你的使唤。”

鹦哥儿顾不上理他这句玩笑话,立刻就皱了鼻子,“啊,咱们连炭也送呀?”

瞧那神情,显然是十分惋惜了。

“这可都是顶好的银骨炭。虽说王府里炭火倒还不缺,寻常的黑炭随时都可以领去,可是烧起来就比这差远了。”

他点了点头,笑得宁静,“正是这样,才更加要送去。”

“为什么呀?”

“我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人,这样好的炭,都紧着我一个人用,要是传了出去,多不成体统。兰因既然有恩于我,有了好处,就更是应该想着他。”他轻声细语,似是安抚,“他或许当真不在意我是否分了他的宠爱,但我的规矩却不能错。”

鹦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脚倒是利索的,立刻答应着就去了。

只是去不了多时,忽地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额角竟渗着汗,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瞧见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物。

“怎么了?”崔冉奇道。

却见他慌慌张张地,竟还向外张望了两眼,着意掩上了门,才跑近前来,从手心里托出一件东西。

“公子,你看。”

崔冉怔了怔,才看清那竟是一张字条。

自从蘩乡城之后,他对字条这一类东西,便生出了几分惧意。此刻忍不住喉头微动了一下,才敢伸出手去,慢慢地将它翻过来,露出字面。

然而读完的瞬间,却仍旧惊住了,心口骤然狂跳。

上面写的是:“皇太女有难,望见面详谈。”

落款的名字,是陈茵。

他呆坐了片刻,勉强将快要跳出来的心按回实处,才抬头问:“是哪里来的?”

鹦哥儿一张小脸煞白,气喘得连话都说不匀了,“是,是那筐炭里藏的。你让我去分出一些来,我刚把面上一层挪开,就看见了。”

其实他哪怕不说,崔冉也大约能猜着了。

字条并不干净,沾染着一层炭灰,此刻被他握在手里,就将他的手心也给染污了。

面前的鹦哥儿显然惊吓得不轻,小心翼翼问:“这……是什么人塞进来的?”

他反倒略微镇定下来,只是喉头堵得发紧,“是送炭的人。”

是安子,就是那一日在马厩里遇见的,险些被那尔慕诬陷与他私通的人。

她从前是沈尚书身边的下人,哪怕是如今被遣出来了,恐怕与她们仍留着联系。这等事情,只能是她做的。

若换了旁人,一来没有那样容易将字条夹带进来,二来,也不能确准木炭进了王府的门,会被分送到哪里去。如此行事,太容易败露。

只有她,如鹦哥儿所说,知道这些银骨炭是赫连姝交代了供给他用的,才敢借着身份的便利,近乎明目张胆地将字条夹在其中,送到他的眼前。

他想明白了这一节,身上便忍不住有些发冷。

这个法子并不严密,她们竟然就这样大喇喇的,将“皇太女”三个字写在明面上。假如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让旁人瞧见了呢?又或者,他院子里的侍人不值得信任呢?

她们仿佛,并没有太在意他的死活。

他沉默不语的当口,鹦哥儿犹自耐不住要问:“公子,这上面的陈茵,是谁呀?”

他也无意瞒他,只苦笑了一下,“是我定了亲的驸马。”

面前的小脸呆了一呆,像是确认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然后才猛地扑过来,要夺他手中的字条。

“我这就拿去烧了。”

他手指轻轻一收,没让他抢了过去,只盯着那被揉成一团的纸片,一言不发。

鹦哥儿眼看着便要和他急了。

“公子!”他扬起嗓子,重重唤了他一声,“这东西留着要惹祸的!”

他垂着眼睛,神情木僵。

他又如何不知道。

鹦哥儿见他不说话,越发的心急,蹲在他跟前,仰头来摇他的手。

“殿下如今对你多好啊。咱们这一路上过来,什么样的难都经历过了,眼前正是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糊涂了。”

说着,向他掌心的纸团一瞪,气哼哼的,“我瞧着这劳什子驸马,可没有殿下心疼你。”

崔冉听着,不由得苦笑出声。

可不是吗,连鹦哥儿年纪尚轻,都能看明白了。只是……

“皇太女她,终究是我的妹妹。”

前阵子,赫连姝叮嘱他不要沾惹是非的时候,就同他说了,近来皇太女那里,似是有些不好。至于究竟是如何,她不经手,也就连带着不甚清楚。

而如今,既然她们肯冒风险,用这样的方式向他递信,那他不能不担忧,或许此事颇为棘手,以至于她们须得将目光放到他身上来了。

他一个孱弱男子,是断然没有什么本事的,她们想要请托的,无非是他身旁的赫连姝。

他虽因她们丝毫不顾及他安危,而难免有些心寒,但扪心自问,却终究不能做到熟视无睹。

先不论什么江山正统,复国与否,单说血肉亲情,又如何忍心。

“那你要怎么帮她?”鹦哥儿在他跟前问。

他怔了怔,才迟疑道:“我没想好。”

眼下,他对那厢究竟是什么情形,一概不知,即便是要求赫连姝,也不知道该从何处求起。若是要帮,就当真要联络了安子,让她设法安排与陈茵会面,才能知道详细。

可是,陈茵与他,各自是什么身份,又何须多言。这一面,如何是好见的。

鹦哥儿仰脸看着他,空前地严肃,像要直勾勾地盯进他眼底里去。

“公子,你听我一句劝。”他道,“你帮不了她。”

崔冉被他盯得,微微有些无措,竟偏开脸去躲避他目光。

“可是我……我如今过得平安无事,先前却听说,她们被软禁在一处小院子里,过得很是不好。”

“那又怎么样?”

鹦哥儿一扬眉,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要我说,那些女子过得再怎么苦,就算是软禁呢,也好歹还有一处院子可以住,也没有人要了她们的命。”他道,“公子你是遇上了殿下,她心疼你,如今才有这样的日子。那些旁的人呢,被赏到各府的后院,或是掖庭里,难道不比她们过得苦?”

说着,犹不解气似的,“你过得好,是你自己的福分,可没有欠她们什么。”

崔冉让他说得,骤然哑口无言。

面前的人连珠炮似的嚷完了,喘了两口气,才抬眼瞧瞧他,声音低下来些,“我要是说得过了,公子你别生气。”

他出了一会儿的神,才摇了摇头,“没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说完了,摊开手心,将里头握的字条递出去,“替我烧了吧。”

鹦哥儿这才一笑,如释重负地,接过字条丢进炭盆里,又拿过火钳子翻了翻。不过三两下工夫,便化成纸灰埋进了里面。

“这就对了,咱们只管在殿下身边好好地活,其他的都不是咱们该操心的。”

他望着盆里那两点逐渐暗下去的火星子,轻轻地应了一声,却只觉得心头压得发沉,并不如那字条,烧了便能烟消云散似的。

“不说那些了。”他站起身道,“不是要一起上街吗,早些动身吧,不然到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冷得人难受。”

鹦哥儿答应了一声,替他系上斗篷,自己也换了厚厚的新棉衣,才跑出去安排车马。

转眼间,又像是个欢欢喜喜,置办年货的场面,仿佛片刻前的沉重不过是一晃神的幻象。什么字条,什么陈茵,都从来不曾来过。

第57章 57 .晴洲向晓(七) 给她买簪花。(二合一……

白龙城的街市上, 算不得十分繁华。

马车一路过去,路两旁都静悄悄的,大约是冬日里人都少出门的缘故, 只偶尔见着几个拉车做活计的人, 也是冻得缩头缩脑, 没有什么生气。

还是到了主干道上, 有了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四下里能听见吆喝声, 才终于能让人相信,如今是身在凉国的王都。

唯有鹦哥儿是生长在边境小城的,对眼前的景象非但不以为寥落,反而兴致勃勃。

“虽说北凉人不过年吧, 我眼瞧着,也比我前些天出来时更热闹些了。”他笑盈盈道,“大约还是做咱们生意的缘故。”

崔冉让他扶着下了车, 也笑, “这你便瞧着是热闹了,那你还不曾见过从前京城里, 年节时候的景象呢。”

“那是什么样?”

“逢年过节的时候, 都没有宵禁,行人可以在坊间自在游逛。尤其正月里,听说彩灯从朱雀街上,一直扎到城南城北两道大门, 街上卖零嘴儿的,放烟花的,还有孩子拖着花灯跑的,什么都有。”

他放眼望望前方宽阔笔直的大街, 轻叹道:“那才是当真热闹安定的光景。”

鹦哥儿随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似在畅想他话中描述的情景。

“那公子你呢,你会上街做些什么?”

他怔了怔,才答:“我没有上街的机会。只是在宫里,向母皇父后,还有皇爷爷行礼拜了年,跟着听曲儿看戏罢了。”

话说完,自己也有些怅然。

从前并不觉得如何,如今细想起来才发现,他自幼生长在京城里,活到这样大,竟从没有真正地见过京城的景象。所谓天街上的繁华热闹,也都是宫人学来给他听,哄他高兴的。

就连宫中下等的婢女,也有出宫办差事的机会,而他身为皇子,这么多年里,却只能被礼法规矩束缚在宫墙内的方寸之地。

还是北凉人破了城,将他捆缚着赶出宫的时候,他才头一次看清了他所居的京城。但也是遍地狼藉,四处火光,全然瞧不见鼎盛时的气象了。

而如今,在这陌生的白龙城里,反倒是他此生头一回大大方方地出来走动。

没有违背礼教,也不是被人驱使赶路,而是带着近身的侍人,自由自在地走在街上闲逛。于他而言,竟已经是难得的风景。

“公子,那边就是了。”

他微微出神的时候,鹦哥儿已经指着街边的一处店面,愉快地喊起来。

“咱们就从这家开始看吧。”

他点了点头,就随着过去。

店主人是个中年女子,看面貌打扮,都是北凉人的模样,客客气气地问:“二位郎君,要些什么?”

鹦哥儿往墙上挂的贴画一指,就道:“我们瞧瞧门神。”

对面就笑了。一面答应着从墙上取下来,一面道:“我说呢,二位长得这样清秀,身量也纤细,果然是打南边来的。”

想来是从陈国辗转到白龙城的人日渐增多,已经不以为怪了。

她将年画取下来,摆在面前桌上,鹦哥儿在一旁道:“公子你看看,怎么样?”

崔冉只看了两眼,便有些忍俊不禁了。

这门神身上穿的,像是南方的衣饰,头上却梳着典型的北凉人发辫,既簪着宫花,又手握弯刀,活脱一个四不像。

他心说,果然是因地制宜,画师也只能画到这般地步了。

他轻轻摇头,道:“多谢店家,我们再瞧瞧别的。”

对面倒也有自知之明,“是不是画得不对?”

他笑着抿了抿嘴,算作是默认。

这店主便“嗐”地一声,拍了拍手,“我也知道,咱们这到底不是陈国地界,以往也没有这些习俗,卖出来的东西是有些不大对味儿。”

她道:“但是,我也不是诓您,您在这条街上逛逛,哪家都一样,许是还没有我这儿的好呢。”

鹦哥儿嘴快,伶俐道:“那也不一定,我们先去转转。要是果真没有好的,回来向你买也不迟。”

“得嘞,”店主搓搓手,“都看您的意思。”

只是这样说着,却又忽地插了一句,“您要是真想要好的,那还得是打南边大老远带过来的货,那保管合您的意。不过哇,听我一句劝,那些东西可要不得。”

就这样一句,硬生生将原本要走的二人给拉了回来。

“这话怎么说?”崔冉奇道。

她便撇了撇嘴,“那是您没听说。您二位既然是南边来的,应当知道那陈国的皇太女和一班大臣,都被关在城南的一处院子里吧?”

他闻言,心头一紧,便像是一根弦绷了起来。

“我知道。”

“那就成了。”

对面袖着手,倚在门边上,一副闲谈的模样,全然不知道她是在拿什么话,同什么人说。

“也就是前些天的事吧,说是她们心思不老实,和南边闹的义军通着什么消息,让宫里的人给揪住了。这不,听说近些天大可汗正要拿她们是问呢。”

鹦哥儿沉不住气,一下赶上前去,“怎么回事?你慢点说。”

“哎哟,你这小郎君,唬人一跳。”

店主嘟囔了一句,又咂咂嘴,“这些事情,咱们平头百姓,要说深了也没处知道去。只是听说来的,说问题出在年货上,她们明面上是托人从南边置办了东西,实际里头夹带了密信,预谋着造反呢。”

她摇头晃脑的,“要我说,这事办得脑袋也太不灵光了。她们那院子里来往的,都是宫里派下来的看守,这不是等着被抓现行吗。”

崔冉听着,心口不由跳得飞快,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那她们如今怎么样了?”他忍不住问。

对面瞧他一眼,笑笑,“瞧您问的,我不过是一个开店做生意的,这些事情都是听人说一耳朵,要能轮到我知道,那还成什么了。”

她道:“但我心里琢磨着,这陈国的皇太女和大臣,也不一定就这样傻。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瞧不惯她们,特意在年货里做了手脚,要她们吃不了兜着走呢?”

她讲得很真心实意一般,“我也只是瞧二位郎君面善,白说一句。这南边来的东西啊,水深得很,要不得。”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眼前的生意。

崔冉也心知,从她口中问不出更多的来了,只能勉强掩了心中的忐忑,道:“店家说的也是,那我们就将这两张年画要了。”

鹦哥儿在店主笑呵呵的注视下,利落地付了钱,卷起年画转身就走。

他心里装着事,一反常态,脚下走得飞快,哪怕街上的行人并不很多,仍然几次与人擦肩而过,险些就撞到了旁人的身上。鹦哥儿在他身旁一路紧追,也不好说话。

直到快到街拐角的地方,实在忍不住,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公子!”

他身子一僵,这才觉得涌到头上的那一阵热意渐渐降了下去,人在冷风里一吹,陡然升起巨大的无措来。

“公子,”鹦哥儿赶到他身前,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这不是你帮得了的事。”

他兀自站了一会儿,才讷讷道:“我明白。”

“明白就好,”身边人拍拍胸口,舒出一口气来,“你别怪我多话,我是真怕你好不容易和殿下亲近了,眼看着日子过得舒心起来了,为了那些事,又把自己给卷进去。”

说着,还瞧了瞧四下里无人,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咱们不管什么凉国陈国,自己活得好,就是最要紧的了。”

崔冉望了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笑来。

“是我一时想不通了。你放心,我如今也惜命,不会拿自己去犯险。”

鹦哥儿听了,这才像是放下了忧心的模样,重新露出了笑脸来,道:“公子你累不累?要是这就想回府的话,马车停在前面那个街口了,刚才车妇同我说了,那里人少,巷子宽敞,好停放。咱们还得往前再走一阵。”

不待他答,又道:“不过,冷天里出来一趟也费事,要是你不累,咱们就多逛几家铺子,瞧瞧还有什么新奇的玩艺儿,一并带了回去。”

崔冉便不由得扬起了唇角。

这人片刻前劝他的时候,还一副机警严肃的模样,转头却又叽叽喳喳的,没个安静的工夫。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

“无妨,再多逛逛吧。”他道,“喜欢什么,就都买回去。”

鹦哥儿应了一声,笑得欢天喜地的。

冬日里气候寒冷,这白龙城的街市上,原本该是生意冷清的,全靠着南边迁来的人置办年货的劲头,才多出几分人气儿来。于是一时之间,吆喝得更为卖力了。

路边有支小摊的,中气十足地喊:“二位郎君,瞧一瞧看一看嘞,买回家去戴头上,妻主女儿都高兴嘞。”

声音响亮,容不得他不留意。

他停住脚步,向那摊子上细看了一眼,原来是卖簪花的。这倒的确是从前在陈国过年时就有的风俗。

冬日里没有鲜花,这类簪花都是用丝绢做的,颜色鲜亮,或有精巧些的,底下也缀流苏。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年节里图个喜庆,男子不用,皆是女子插戴。

从前在宫里时,每到年关,上至他的母皇,下至内廷的小宫女,都要同乐。六宫中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花团锦簇,那是独属于女子的明艳姣好。

只是,将这般场景移到了赫连姝身上,就忽地令人很难以想象。

而摊主见他定睛细看,越发一个劲儿地招徕生意。

“郎君您瞧瞧,我不和您夸海口,我这儿的簪花可是街上独一份的漂亮。您买了回去,保管妻主和女儿都喜欢,都得夸您贤惠会采办。”

鹦哥儿没忍住,笑着就叱她,“你可别胡说,咱们公子这样年轻,哪里就像是有女儿的了?”

对面的弯转得也快,立刻就堆起笑脸道:“原来是新婚的郎君。那可不是巧了吗,正好图个喜庆的好意头,与妻主和和美美的,没准转过年就有好消息了。”

崔冉让他们说得招架不住,脸上不觉生起热来,好像是从未留心想过的事,陡然一下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只能连忙拉一拉鹦哥儿的袖子,低声道:“你少说些吧。”

转头又忍着脸上的羞赧,向摊主道:“多谢你好意,只是我……我妻主是凉国人,怕是用不上这些。”

对面却是个极懂得说话的,作讶异状看了看他,随即就笑开花来。

“哟,郎君好福气呀。”她一拍手,“咱们凉国的女人,我可太明白了,脾气大,性子傲,说一不二,向来不大懂得体贴夫郎的。”

她笑眯眯的,“你妻主能许你采买年货,过南边的新年,那已经是极难得的了,一定是将你疼到骨子里了。”

说着,不顾他脸上红得厉害,拿起面前的簪花向他摆弄,“她不过新年,也不碍事,女人家谁不爱美呢。买了回去戴在头上,看着也高兴,她心里必定念你的好。”

崔冉让她说得,连答话的空隙也找不到,只颊上的热意一阵胜过一阵。

赫连姝待他好,他心里知道,但要论疼到骨子里,这样腻味肉麻的话,只是一想起来,好像就与她这个人很不相称。

在他看来,她就像飞在天上的鹰一样,哪怕是待人好,也好得有限,终究是不会分出过多的精力放在谁身上的。相较于男子,她或许在军营里放的心思还要更多一些。

他眼瞧着,她对府中的两名小侍,多年以来也不过是那样,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亲近。对他也是同样,他进王府至今,哪怕那一夜里都主动覆上了她的身子,她也终究没有……

还同他说什么女儿呢,那些又哪里是能有的。

只是这样的话,别说同摊主说了,单是此刻想起来,都令他面红耳赤,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似的。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他低声道。

对面就笑,“不妨事,你妻主平日里喜欢什么颜色,我替你挑。”

他还当真细想了想。她不穿军装皮甲的时候,平日里,仿佛衣裙是以红色为多,还有上朝的时候,发间缀的金珠和红玛瑙,垂落在她颊边的时候,似乎是……还挺好看的。

“红色吧。”他下意识道。

“得嘞,”摊主利落地从手上选出一朵,递到他跟前,“您瞧瞧这个。”

不是过于艳丽的一色大红,是深浅不一的红,仿佛像芍药的模样,瓣上洒着金彩,花蕊缀着一颗珍珠,温润生光。

他盯着看,竟有那么一会儿举棋不定。

一面觉得,仿佛是有些衬她,另一面却又很疑心,相比什么簪花,她似乎还是和长刀更配。他想象了一番她戴上后的模样,总觉得像是头狼戴上了花一样,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架不住鹦哥儿在身边起哄,“公子,咱们就买了吧,你都是她的人了,也是该做主替她买点东西。”

他这一句“是她的人”,内里是有缘故的,无非是因为他事实上已经归了她,明面上却又没有名分,不是明媒正娶,唯恐说错了话让他吃心。

但在外人面前,却听得崔冉耳根生热,极是不好意思。

“那我们便要了。”他小声道。

说罢,待鹦哥儿刚把钱放到摊主手上,转身就走,好像在摊子前头多待半刻,就会羞得受不住一样。

鹦哥儿将簪花小心收了,笑嘻嘻地追上来,道:“公子连这也害羞。”

“你哪里瞧见了,不许胡说。”他低着头道,“还不是让你撺掇的。回去要是她不喜欢呢,又该如何?”

“不可能,公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身边的人笑得欢,“要是平常,我不敢说,可只要是你送给她的,殿下就绝不可能说出不喜欢来。”

二人说着话,便走到了一处巷子口,没防备斜刺里冒出一个人来。说笑间不曾留意,险些撞了上去。

崔冉忙停了脚步,道:“抱歉。”

他不曾抬头与对方打照面,单凭衣饰,却也能辨认出撞见的是个女子,不由就越发觉得失礼,忙着想要后退两步。

谁料脚下刚一动,手臂忽地被对方拽住了。

这一下,惊得他和鹦哥儿同时喊出声来。

“你做什么?”

“放开我家公子!”

他惊而抬头,刚要奋力脱身,在看清对方面目的一瞬间,却忽地被钉在了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虽然头上戴了一顶大毛帽子,作北凉人打扮,乍看很不显眼,但她的容貌,和眉骨上那一道伤疤,他却是记忆犹新的。

鹦哥儿不懂得这样多,扯着嗓子就要求救。

“来人哪,光天化日欺负人了!哪里来的野妇人,快放开我家公子。”

还要再喊,却被崔冉止住了。

“她是……陈茵。”

只一句话,便将鹦哥儿的叫喊声掐在了嗓子里。他像是愣了一愣,才回想起这个名字似的,陡然瞪大了双眼,神情既惊慌且焦急。

“公子,咱们快些回去吧。”他道,“殿下还在王府里等咱们呢。”

后半句话让他有意加重了,用意显而易见。

陈茵扯着崔冉的手并没有松开。她将鹦哥儿打量了几眼,脸色变换几番,没有理会,只将目光又移回到他的脸上。

“我有话必须同你说。”

崔冉望着她沉重的脸色,一时心里极慌。

此处虽是小巷口,毕竟也邻着大街,边上人来人往,一男一女当街拉扯,场面很是难看,臊得他颜面无处安放。

且白龙城里繁华的地方不多,他也十分担心,万一王府的下人出来采买东西,恰巧撞见了,那就当真是横生出麻烦来了。

“你先放开我。”他急道。

陈茵却反而将他的手臂攥得更紧了些,“殿下恕罪,我也知道此举于礼不合,但我实在有要事,无法耽搁。”

她毕竟是个女子,鹦哥儿虽然有心护主,在她跟前也不敢强来,更兼顾及着崔冉与她的尴尬身份,连向行人求救也不敢。

只能无助道:“你别对我家公子拉拉扯扯的,还成什么样子了。”

一边是鹦哥儿心急如焚,一边是陈茵寸步不让,崔冉一时也慌得乱了主意,很是害怕他们三两句间争起来,越发收不了场。

“我知道了,有话你说就是。”他道,随后又转向鹦哥儿,“你在巷子口守着,我很快就来。”

“公子,她……”

“放心,不会有事。”

他向鹦哥儿勉强笑了笑,算作安抚,转身随着陈茵踏进小巷子里。

外面的大街上有商铺行人,颇为热闹,不过一巷之隔,却突然就安静了,好像外间的动静全传不进来似的。

陈茵背过身,领着他一味往里面走,走出很远,仍旧不停。

他终于耐不住,道:“可以了,有话便在此处说吧。”

她这才转回身来,颇有些不情愿似的,向远处的巷子口望了一眼,“我信不过你的侍人。”

“不必担心这个。”崔冉道,“他不是赫连姝派来的人,是先前在路上便跟着我的,待我向来很忠心。”

说罢,见对方仍不很相信的模样,又补道:“你递进来的字条,他也瞧见了。要是有心想告发我,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陈茵这才稍舒了一口气,目光却微有波动。

“我还道是未必能顺利送到殿下手中。这样说来,原来是已经看见了。”

巷子很窄,让两边的房屋一挤,就显得天光很暗,压得人的心头沉沉的。也不知道是冬日天寒,都不出门,还是旁的什么缘故,里面僻静无声,也不见人走动,只有他们两人相对。

崔冉站在她跟前,只觉得心底忐忑,很想即刻折回去,走到人声熙攘的大街上,拉着鹦哥儿一起返回王府里。

与此同时,又因为那张明目张胆传进来,毫不顾他安危的字条,而隐约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是,我收到了。”他低声道。

面前的人眉头就向下沉了一沉,直直地盯着他。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肯让人联系,与我相见?”

第58章 58 .晴洲向晓(八) 你监视我?(二合一)……

她说这话的时候, 模样颇有一些吓人。

崔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才无措道:“我不知你为什么这样说,我今日才刚见着字条, 就算是要托人安排, 又如何能来得及。”

陈茵闻言, 神色才稍有缓和。

“字条我是几日前交与送炭那人, 那必是她没有找到机会,耽误了时候。”她道, “殿下不要误会,我绝非怪责你的意思。”

他望着她的面目,只觉得身上微冷,陡然很陌生一样。

“无妨, ”他低低道,“那你今日怎么想到在此地候我?”

他与鹦哥儿上街,原是临时起的念头, 事前绝不可能为旁人所知。他一想到自己的行踪或许被人掌握明白, 专在这里守株待兔,就不由得一阵害怕。

对面却摇了摇头, “我并不知道你今日会来, 是在街上偶然看见,觉着像你,才一路跟过来,直到你停在摊子前买东西, 才敢肯定了。”

崔冉听了,这才稍为安定。但同时又为她所说的一路跟来,仍旧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陈茵的脸色这才暗了一暗,“皇太女殿下出事了。”

尽管预先已有了准备, 他的心仍然向下一荡。

“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凉人看守得紧,与外间通消息极难。我们知道,有从前朝中的将军没有让她们捉到,在南方带着义军反抗,时时想着寻我们的下落,却苦于无法联络。”

她言简意赅道:“前些日子,沈尚书想了个法子,声称要按旧俗置办年货,蒙骗了她们的大可汗。但在年货里夹带消息时,一时不慎,让看守的人给发觉了。”

说着,神情便更晦暗下来,“这阵子,皇太女,沈尚书,还有几个要员,都被严加看管,轮番审问,情形很是不妙。”

崔冉听着,一面心惊,一面下意识道:“那你倒能安然出来。”

在他的印象中,两次前来找他的都是陈茵,他以为,她在复国一事中总也算是主谋。

不料对面却是会错了意,忽地轻笑了一声,“殿下是在关心我吗?”

他一怔,不由得大窘,急忙道:“你误会了。”

然而他脸皮薄,一急之下,脸上便不由自主地红起来,落在对方的眼睛里,仿佛越发坐实了她的猜测一样。

“我的官本是个闲职,北凉人并不将我看作什么重要的人。如今她们加紧看守皇太女,对我这样的人反倒是放松了。”

她三言两语解释了,拱手道:“多谢殿下记挂,臣铭感于心。”

这反倒是越来越说不清了。

崔冉也无心与她解释,只问:“你寻我,是要我做什么?”

对面肃着脸色,“当务之急,自然是救皇太女与沈尚书平安。要是将眼前的难关渡过了,那最好便是能说动赫连姝,哄着她设法运作,为我们传递消息提供便利。”

她说得,仿佛极天经地义一般,他听在耳中,却只觉得荒诞。

“你把赫连姝当做什么了?”

“这是何意?”

“她是北凉的皇女,如何可能做这些。”

陈茵望着他,愣了一愣,像是头一回认识他似的,皱起眉来端详。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你在她身边的时日久了,难道心已经偏向她了不成?”

他一怔,血忽地一下,全往头上涌,脸一瞬间就涨得通红。既像是让人羞辱了,心底里某一处却又好像被蓦然刺中,慌乱难耐。

“没有这样的事!”

喊出声来时,已经乱了分寸。

他从前是极重礼教的,从未这样高声与人说过话,且胸口一起一伏,站在冷风里喘着粗气,很是失仪。

对面的目光像是探究一般,落在他脸上,就激得他越发无措,浑身都轻轻发起抖来。

陈茵就这样将他看了许久,才笑得有些发凉。

“我刚才瞧见,你买簪花回去送她了。”她道,“我以为,咱们陈国的九殿下,是为了复国大计委曲求全。却没料到,原来心里早已当了真了。”

“你监视我?”

崔冉不可思议道,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面前的人不躲不避,用一种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直看得他脸上红得要滴血,背脊骨却冰凉。

是,他是早已没有面目去见故国之人了。

他和让他们国破家亡的敌人走到了一起,安心留在她的身边,和她说笑亲近,与她共枕同衾,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他这样的人,往后死了,到地底下去,是要被先人唾弃的。

可是不论怎么说,赫连姝她一路过来都护住了他,哪怕有些小打小闹,终究没有让他受过什么正经的委屈。而他的故国之人,却仿佛只将他当做了一枚棋子,而从未有过半点体谅。

他就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他想要旁人待他好,不成吗?

当想透这一节的时候,他反倒浑身都松泛下来。

“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也无话可以反驳。”他敛袂福了福身,“孤男寡女,不便久留,我这就回去了。”

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余光瞧见了陈茵脸上的错愕。

“殿下,”她急喊出声,“臣并非此意。”

他蹙了蹙眉,只觉得心里烦乱得很。但他长到这样大,终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脚下一迟疑,到底是停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话吗?”

“方才是臣言语有失,请殿下恕罪。”

陈茵赶到他身前,换了一副神情,郑重拱手一揖,“殿下要怪责臣,臣别无二话。但是皇太女与沈尚书终究是我陈国之希望,还请殿下,施以援手。”

她陡然摆出这副模样,倒让崔冉很是不适应了。

“我早说过,我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不要再这样唤我。此处是外面,要是让人听见了,岂不是平白惹祸。”

对面低着头,连声称是,全无片刻前的气盛。

这便搅得他越发心烦意乱。

“我连她们究竟做了些什么,都一概不知,又要如何去救?”他忍气道。

“真论起来,也并不多重。皇太女年纪尚轻,暂且不论,沈尚书却是在朝多年,向来以稳重闻名的,又如何会不知道谨慎。”对面道,“不过是刚刚互通消息,就让北凉人给发现了,实在是极不凑巧。”

“你说得是轻巧。这是与义军密谋,北凉人有多忌讳,你不是不知道。”

“没有,义军首领晓得利害,让人递消息时并没有透露名姓。如今北凉人也是猜,才将皇太女她们几番提审,想要问出些什么来。”

她见他面露迟疑,怕他不信似的,又道:“那些蛮子的戒心多强,你也瞧得见。要是让她们抓着了确切的把柄,哪能留我们到今日。”

他蹙眉望着她,就听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你在赫连姝跟前,总算还能说得上几句话,我等也是救皇太女心切,才不得已求到你头上来,却也不会强人所难,不顾你的安危。”她道,“你若能求她从中开脱,八成是能行的。但要是你实在不愿,那就当作没见过我。”

崔冉听着,只觉得心头被压得极是难受。既有气堵在胸口,但若当真袖手旁观,又很是良心难安。

不说什么陈国正统一类的空话,那也终究是他的血肉至亲。

“赫连姝是北凉的皇女,一来,她精明强悍,绝不是什么糊涂的人,不可能受人蒙蔽,允许谁在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二来,她也要看大可汗的眼色行事,并不是万事都办得到的。”

他冷着脸色道:“我可以设法求她,替皇太女她们开脱罪行,这是为了血脉亲情的缘故。但别的,我做不到。”

陈茵望着他,眼神中竟露了一丝怯,又怀着几分不甘心,像是对他极为陌生似的。

半晌,才道:“如此,有劳你了。”

他看了看她,才觉得心底升起来的那一股气缓缓降下去。正要走,却忽地又想起另一事来。

“对了,你既然能出来,可曾听说过我五哥的消息?”

面前的人闻言,愣了一下,像是努力思索的模样,“五皇子是……”

他无奈,只能提醒道:“闺名一个‘宜’字,如今在大皇女赫连姣的府上。”

陈茵就摇了摇头,“我近来的心思,全为寻你,对旁人一概不知。”

他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发沉,却并不意外。

“那我想请托你,”他道,“你既然能让送木柴炭火的人给我递信,那想必也能想办法,让她帮着打听我五哥的消息。”

眼前人看了看他,神色有些复杂,好半天才道:“我尽力。”

说罢,立刻又补:“那游说赫连姝之事,还望你能……”

“我既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

崔冉垂下眼,拢着斗篷的前襟,绕开她就要向巷子外面走,半刻也不愿意多留。然而刚迈步,对面也跟着动,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这是什么意思?”他抬眉道。

陈茵注视着他,像是要抬手来拉他的模样,“我惦念着皇太女殿下,方才一时情急,言语上冒犯了你,还请你心里不要挂怀。”

他在她似乎温润端方的语气里,忽地只觉得周身一阵冷。

“我没有。”他微微一闪身,避过了她的手,“请你留步吧,不要与我同时走出去,以免惹眼。”

说罢,也不顾她脸上是什么神色,拂袖便走,再不理会。

走到巷子口,就见鹦哥儿的背影立在那里,袖着手,瑟缩着身子,却是个尽职尽责望风的模样,将窄窄的道口堵得严实。

他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轻声道:“我回来了。”

鹦哥儿一回头,对上他的脸,极是欣喜的模样。

“回来了就好。公子,天色也要晚了,咱们快些回王府去吧。不是说殿下今晚要从练兵场回来的吗,别让她等着了。”

说着话,眼睛还忍不住向他身后瞄,仿佛很怕陈茵从巷子里追出来似的。

崔冉站到大街上,听见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才觉得身上渐渐回暖,像是终于找回了几分活人气儿一样。

他也不回头看,只微微一笑,“好,这就回去吧。”

冬日里天暗得快,他们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点上灯了。

门房大约是与鹦哥儿相处得熟,见他们从马车上下来,就挤挤眼睛,道:“殿下已经回来了,约莫是半个时辰之前进的门。”

“好嘞,”鹦哥儿向她一扬下巴,“快些回屋里暖和去吧。”

说着就要扶崔冉进去,却被那人忙忙地拦下来。

“崔公子慢些,”她搓着手道,“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鹦哥儿听了,却也称奇。

“殿下不是向来厌烦人说话吞吞吐吐的吗,你什么时候也学来这一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公子是性子最好的,哪里需要扭扭捏捏的,你只管讲。”

对面赔着笑应了一声,这才臊眉耷眼地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今天殿下回来,有些脾气在身上。小人也是知道崔公子心性好,同您白说一句,您别怪我多嘴。您今夜揣着些小心,别触了殿下的晦气。”

崔冉听了,微微一愣,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或许是为了军营里的事。

这一阵日子,赫连姝忙碌得很,自从大可汗下了令,要她与赫连姗一同练兵,以备来年攻打西齐,她就几乎一心扑在了练兵场上,吃住都在那里。唯独在前阵子,小阏氏将他传召进宫为难的那一回,赶回来护了他,但也只在王府里住了一夜,翌日清早便又出发去城北了。

粗略算算,到如今总也奔忙了有大半个月。她在军务上向来雷厉风行,又要对大可汗有交代,要说是一时来了火气,倒也是常理。

他倒并不慌张,只道是她若不来他屋里,也就罢了,要是过来,他小心避让着些她的锋芒,也并不会如何。

横竖这阵子以来,她待他都称得上和气,以她的脾性,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他撒气。

身边的鹦哥儿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当下便问:“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由头?”

崔冉刚想同他说,在外面无谓问这样多,何况她一个门房,许多事未必都知道。对面却靠近两步,神神秘秘开了口。

“是因为什么缘故,小人倒是不清楚。”她道,“但是殿下这回的脾气可不小,听说一回府,就把那尔慕给罚了。”

说这话的时候,还扭头向身后瞧瞧,显然是怕人给听去了的模样。

他闻言,也不由得讶异,身旁的鹦哥儿就更是吃惊。

“怎么罚的?”他压低着嗓音,神色却透出按捺不住的兴奋,“你快细说说。”

“嗐,您也瞧见了,我是日日守在大门口的,这后院里头的事,要往细里说,我也没处知道去,都是听她们来往说的闲话。”

这门房袖着手道:“听说今天殿下一回来,直奔着那尔慕的院子就去了,在里头待了不过一刻来钟吧,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出来就吩咐人,说是近些天都不许他出院门了,一应吃的用的,都只叫人送进去。”

“还有这样的事?”鹦哥儿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出生在小城,不懂得禁足一类体面的说法,只心直口快道:“这不就是把人关起来了吗,和坐牢似的。”

“谁说不是呢。”对面咂着嘴,“我在王府上伺候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回见殿下动这样的气。”

“头一回?”

“可不是吗,殿下平日里就算是生气,罚过了也就是了,可没有把人关着不让出来的习惯。而且……”

她顿了顿,瞥一眼崔冉,见他脸上没有不悦之色,才敢接着说下去。

“而且这那尔慕,从前还是挺得殿下信任的,突然受了这样的重罚,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鹦哥儿是极讨厌那尔慕的,哼了一声,立刻就道:“就他那副性子,能到今日才被殿下惩治,都是出奇了呢。”

“不要胡说。”崔冉在旁边低声道。

跟前的门房却也大约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一迭声地附和讨好,“您说的是,没准儿就是他今日胆子太大,说了些什么话惹了殿下不高兴,才有这一遭。”

她道:“她们传闲话的嘴碎,也说不明白,只仿佛听说是,殿下说有人不乐意瞧见他。”

“这话倒也没错,就他那副德性,谁愿意看他。”鹦哥儿昂着头道。

他口气轻快,显然是听见那尔慕受罚,心情很好。

崔冉却怔了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恍然间想起,那一夜赫连姝骑着马,将他从宫中带回来,因为他在小阏氏跟前跪得久了,起了意要抱着他回院子里。

他极是不好意思,推脱说要让旁人看见了不好,她便道:“你要是不喜欢让谁看,我下令不许他看,就完了。”

那时他只为她话音里的匪气哭笑不得,道是还有这样无赖的人,随后便也忘到脑后了,只当她不过是这样一说。

却没想到,她心里竟还当了真。

面前的门房见他不语,也只当他是端着身份,在外人面前不好说出那些落井下石的话来,只堆着笑脸道:“瞧我,和您拉拉杂杂地说了这样一大堆。小人只是私底下给您报个信,您要是见了殿下的面,小心些别撞在她的气头上也就罢了。”

他心里知道,赫连姝的这一举动不是无缘无故,那尔慕也并不是平白受气,这些话却无法对她讲,只能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了,多谢你。”

如此,也便和鹦哥儿一道,慢慢地走回院子里去。

进院的时候,鹦哥儿还在道:“公子你放心,殿下如今待你最好了,就算是脾气再怎么不顺,也不舍得在你身上撒一点半点的。”

说着话,一抬头,却愣住了。

屋里明晃晃地点着灯火,隔着窗户照出来,很是醒目。

他们的院子里向来没有第二个人伺候,这大大方方进去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崔冉转过头,拍了拍鹦哥儿的手,温声道:“你去歇着吧,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鹦哥儿倒也并不如何担心,反倒是将白日里买的东西向他怀里一塞,挤挤眼睛,悄声道:“殿下刚一回府,就往咱们院子里来。公子你主动些,今夜让她睡在这儿才好。”

他脸上立刻就微微红了,“越来越会胡说了。”

他在鹦哥儿嬉笑的注视底下,推门进去,果然就见赫连姝坐在桌边。

她回府以后,应当还是有意换了衣裳的,并没有穿军营里的皮甲,而是一身家常打扮,靠在桌边闭目养神。

听见他开门的动静,就睁了眼,眼中并不见什么疲乏之色,仍是如往日一般清醒明亮。

“去哪儿了?”

话音闲适,是个话家常的模样。

他解了斗篷挂到衣架上,淡淡道:“和鹦哥儿一起上街了。他备年货的时候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在府里也无事,就与他一同去挑挑。”

她闻言,也只笑了笑,道:“过来坐。”

他依言走过去,恍惚间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曾经他对她畏如虎狼,如今才短短一个来月,竟也有了这样好言好语,平静相对的时候。甚至有时一晃神,会让他脑海里生出一个念头——

如此相处,有些像寻常夫妻一般。

他为“夫妻”这两个字,而稍许不自在了一下,也说不清是羞赧还是别的什么,连忙转开了念头,只随口道:“听说那尔慕让你给禁足了?”

面前的人“嗯”了一声,抻了抻筋骨,“你的消息倒快。”

话是这样说,却也不以为怪,并不因他和什么人通了消息而不悦,反倒是眯眼笑得颇有些得意。

“他们惯会看眼色,如今都知道巴结着你。”

崔冉让她说得稍有些不好意思,只走近她身边,微微笑了一笑,“你也不用为了我去罚那尔慕,我那日里不过随口一说,不是有意指他。”

赫连姝看着他,却只不咸不淡地轻哼了一声,“本王说了,是为你罚的他吗?”

“我……”

“王府里的规矩,我自有分寸。”

他听她这样不讲理,也只有无奈的份。

他瞧见桌上有沏好的茶,她手边的杯子里只余了一个底,便有意凑近去替她添,口中道:“事情已过去许多天了,你当日既没有罚他,也就罢了,如今一回来就突然将他禁了足,底下的人都慌张得不行,人人怕触了你的怒气呢。”

话音刚落,腰上却忽地让人一带。他只来得及惊呼了一声,松开茶壶,就结结实实地坐到了那人腿上。

赫连姝凑在他耳边,笑得漫不经心,“本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光惦记着别人?”

第59章 59 .晴洲向晓(九) 差一点就……(二合一……

她的怀里温暖, 双臂从身后环到他的腰上,不松不紧,恰恰好将他箍在身前。

他陡然一下, 周身都升起热意来。

他们之间若论亲近, 到今日已经不在少数。共乘一匹马的时候有过, 被她按在身下的时候也有过。真要细论起来, 此刻的举动只能说是稍有越礼,但关起房门来, 便什么也算不上了。

何况她一个蛮子,向来不讲什么礼制规矩。他在她身边的日子久了,也已经松懈了许多,将自幼学的那些都抛诸脑后了。

只是, 也不知怎么的,偏偏是这一副情景,令他格外耳热眼跳。

从前还在宫里时, 为着预备他出降, 父后派老侍人来教导他婚后之事。宫里的规矩大,虽说是教导, 话也说得遮遮掩掩的, 许多地方听得一知半解,好在还有一本工笔画的图册,作为讲解之用。

册子不过寥寥几页,画得朦胧委婉, 那等有失礼仪的东西是断然没有的。只是其中有一页,令他印象颇深,是男子坐在女子的腿上,依偎在她怀中, 正如他此刻一般。臻首娥眉,垂眸含羞。

他记得老侍人对他道:“这便是称作闺房之趣。奴如今不好同皇子细说,待皇子出降成亲,自然便懂得此间的妙处了。”

彼时他一下就红了脸,只垂着头,双手绞着衣袖,细声细气道:“我不懂得这样多。”

话虽如此说,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总往那画中男子的身上瞟,瞟一眼,脸上的红意就更深一分。

如今想起来,很有一些心口不一的意味。想来那老侍人专司此职,心如明镜似的,必然是瞧出他的心思了,只是不曾拆穿而已。当真是让人看笑话,害臊得厉害。

而此刻,他坐在赫连姝的怀里,一下就想起当年情景来,“闺房之趣”,这四个字用在他与她之间,仿佛格外不对劲儿。

令人只想躲到屋外去,让冷风将脸上的热意敷一敷。

“你做什么?”他轻声道,“不要乱来。”

身后的人就笑了一声,声音极近,就在他的耳朵后面,烫得他耳尖都发起热来。

“可以啊,现在都敢教训本王了。”

带着分明的调侃和轻佻,令他越发无所适从,仿佛将他脑海里方才闪过的念头坐实了一样。

他只能假作没听出她话里的意味,一边重新伸手去取茶壶,以作掩饰,一边道:“我替你添些茶吧。”

手刚挨上去,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立刻又松开了。

陶壶在桌上磕碰了一下,“当啷”一声响。

“怎么了?”赫连姝开口问。

他将手收回来,往衣袖底下藏了藏,没说话。

刚才他预备替她倒茶时,一下被她揽到腿上坐着,手上不稳,将茶壶摔落了回去。里头的茶水装得满,从口上泼出来些许。

此刻没防备,骤然摸上去,就让烫了一下。

但总归是没什么要紧的,不过针尖大的小事,没必要拿出来同她说。

下一刻,手却忽然被握住了。

“你……”他扭过头去,怔怔地看着她。

她只在他指尖上摸了一下,眼角眯了一眯,显然是摸到了那一点水迹,开口说话的时候,却也没显得多体贴。

“别瞎动,”她道,“本王喝茶不用你伺候。”

说着,又将他看了一眼。

“你这娇生惯养的小皇子,事做不了几件,没的还给本王添乱。”

崔冉觉得,他大约是在她身边久了,成天让她拿话讥来讽去的,脑袋都变得不大灵光。

要是在从前,有人这样同他说话,哪怕他明面上不露声色,心底里必定也要置一会儿的气,往后都不愿意搭理这人,觉得十分的没有意思。

然而此刻,他分明是让她给说了,心底里却有一处偏还觉得……

有那么些受用。

他为自己的这般念头颇感不齿,也不同她再说,只在她腿上动了动,低声道:“放我下来。”

她却哪里像是会听他支使的。

非但不放,反而将双膝向上抬了一抬,手上稍一使劲儿,他反倒顺着力道,越发滑向她身前,一下紧紧地倚在了她的怀里。

他忍不住挣扎了几下,很想斥她无赖。

然而还没开口,忽地一下僵住,半点也不敢动了。

“干嘛?”这人贴在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突然想通了?”

他被耳后那一阵酥痒惹得颤了一下,身子僵得直挺挺的,一个字也不说,更不看她,只是红云从颈上一直爬到脸颊。

他终究是个男子。

若只是让她抱在腿上,虽说是羞人了些,大抵倒还没有妨碍。可是他方才为了脱身,颇费了一些挣扎。

冬日里虽冷,屋子里却烧着炭火,人穿的并不很多,都是易于活动的家常衣裳,连棉也不夹。他坐在她腿上,也只隔着薄薄衣料,几番磨蹭之下,就难免有些……

他耳垂红得都快烧起来了,喉头无声地滑动了一下,手无助地攥成了拳。

从前教导的老侍人说过,男子的身子生来就敏感些,但他们这样出身皇家的人,不可学民间男子放浪嬉笑的做派,叫人看轻了去。哪怕是身上热意起来了,也不该让妻主看出了端倪来,更不能主动开口求索,必得等妻主率先开口请求,才可矜持答应。

一举一动,不可错了礼制。如此方才能称得上是天家仪态。

哪怕如今他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多年来学成的规矩却还没忘,若要他在女子面前,显露出一星半点的媚态来,那是要将他活活羞死了。

尤其是在赫连姝跟前。

她是个惯会取笑人的,要是让她瞧出来了他此刻是这般情状,还不知道要拿些什么话来招惹他。

他端坐着不动,也不答话,却是令身旁的人也有些称奇。

“好好的怎么了,学木头人呢?”

说着,手还无意识地,在他腰间轻勾了一下。

他一下耐不住,绷紧了腰,“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刚一开口,又立刻咽了回去,声调格外短促,只脸上涨得通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上难受得厉害。就好像生手炉子的时候,初时不过是火石迸出来的一点火星子,燎着了火绒,便有愈燃愈盛之势,及至将炭火烧起来的时候,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一抹古怪的热意流向他的四肢百骸,使得他手脚发软,明知这样坐在她的腿上,只会越来越不妙,却竟没有起身的力气。

他活到这样大,还从未经过这样的事。

一面在心底里埋怨自己不知羞,另一面却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那本小画册子上的图景,还有老侍人口中的“闺房之趣”,究竟是怎么一个意思。

赫连姝见他这副形容,也不由有些诧异,微皱着眉,将他又揽了一揽。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她的手搂在他腰间,在平日里他已经不当作如何了,此刻却只觉得一阵难捱的痒,使他自腰以下,都酥麻得厉害,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你别碰。”他急道,声调里微微发抖。

她愣了愣,定睛看着他。

他微微抿着唇,脸上不肯露出什么神色来,双颊却红得像是饮醉了酒的模样,眼尾更是好像用凤仙花染过,映着眼中水光,仿佛睫毛一扑,就要滴落下来一样。

“你……”

她向来冷淡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脸上,也现出了两分愕然,将他瞧了一会儿,目光才从他的脸上缓缓下移,仿佛有所顿悟一般,笑意渐渐从眼底升上来。

“本王当是怎么了呢,不就是……”

“不许说!”

崔冉猛地拔高了音调,双手一掩,将自己身前遮得严严实实,脸上红得几乎要滴血。

眼前的人挑了挑眉,也不知道是表示都听他的,还是没安好心在逗弄他,还故意松开了他,将双手举到半空,向他摊了摊。只是唇角越扬越高,带着某种胸有成竹的意味。

就好像一头并不很饿的狼,很乐于看猎物挣扎逃窜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怎么也跑不出它的手掌心的命运。

他在这样的注视里,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微微气喘着,哪怕明知这副模样不体面,很引人嘲笑,双手却固执地挡在身前,半分不肯挪动。

若是让她看到,看到他的衣袍隆起来,她该怎样想他呢?

她从前就爱说,他们陈国人破烂规矩多,表里不一,如今见了他身子这样,会不会更要笑他,总在嘴上守些礼教法度,其实内里……放荡得很。

他也不知是羞得,还是恼得,只觉得喉头堵得难受,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赫连姝沉默地看了看他,忽地双臂抱住他,猛一发力。

“啊!”他身子一荡,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下一刻,却连话音都没有了,只知道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她竟将他抱到了桌子上。

她的力气极为霸道,轻轻松松地托举起他,同时自己也就站起身来,挤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甚至她的手还垫在他身下,没有抽离,他双腿垂在她身体两侧,挨不着地面。

这副模样,哪里是良家正经的男子能摆得出来的。

崔冉一下就慌了神,急道:“你不要……”

她微微眯起眼,笑得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怎么,不是连本王的身上都敢爬吗,现在反倒怕了?”

他以这样的姿态在她跟前,一动也不敢动,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也只觉得浑身上下别扭得厉害,热意一阵一阵,烫得全身绵软,轻飘如在云上。

偏偏被她的话一勾,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夜,他失了矜持,不顾廉耻地攀上她身子的情景。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睫毛抖得厉害,让烛火在脸上投下浅浅的影子。

如今想来,能待在她身边,被圈在她的王府里,与从前熟识的人互相没有音信,也并不全然是一件坏事。

不然,要是让故人知道了他是这般模样,在她跟前什么皇子的教养都抛却了,甚至能一时昏了头,摆出勾栏里小倌的做派来,又该怎么看他呢。

正难耐心底羞愧,耳垂上却忽地传来一阵酥痒。

“啊……唔……”

他没防备,从唇齿间溢出声来,急睁眼。

赫连姝欺近前来,凑在他的鬓边,一口含住他的耳垂。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感觉到她唇舌勾弄,阵阵酥麻直抵心头,漫向身体的每一寸角落。惹得他从发丝到脚尖,都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耐不住喘了两声,急着伸手推她,“别这样,放开我。”

然而身子早已经软了,手上并没有几分力气,反而显得像个欲拒还迎,惹人遐想的模样。

身边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拿舌尖将他的耳垂轻轻一卷,换他又一阵颤栗。

“不喜欢?”

他咬紧了下唇,不敢说一个多余的字,唯恐一时松懈,再让那样羞耻的声音从自己口中传出来。只是身子却不听他的管束,烫得惊人,好像要将他的骨血都烧化了似的。

他陡然想起那一夜,他豁出了脸面,翻身覆上她的身子,却什么都不懂得做,还自以为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此刻相比,可不是要令人发笑了。

她才是此中老手,不过三两下的工夫,就能将他招惹成眼前这般模样。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又有一处,突如其来的有些酸涩。

她这样懂得男子的身子,是不是从前和别人,也曾如此。

身上的热意一阵胜过一阵,他被她揽着,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软倒下去的时候,头脑里却还留有一丝清明。

他终究是在礼法规矩底下长大的,要是此时此刻,在桌子上让她给要了,那当真是羞得没有面目见人了。

“你等等,”他喘着气道,“我有要紧事说。”

面前的人倒并不穷凶极恶,当真停了动作,从他身前退开几分,似乎好笑地瞧着他。

“什么?”

他呼吸纷乱,兀自喘了几声,将稍稍松开的前襟重新整好,坐直身子。

“我想求你,救一救我的皇妹。”

他有意没有再称“皇太女”,而是改了一个称呼,以免引她不悦,她却显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明白了他所指的是谁。

话一出口,他便见她脸上的笑意顿了一顿,渐渐地回落下去。

“哪里听来的?”她道。

说话间,手便从他的腰上放下来,退开两步,掸了掸自己的衣裙。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像不过与他家常闲话,只是无端地就透出两分凉意,与片刻前的亲近狎昵截然不同了。

崔冉看着她的脸色,心里忽地就浮起一线感慨。

她终究还是北凉的皇女,令常人闻风丧胆的阎王。哪怕她待他宽容至此,他在她跟前,也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畏惧之心了,但她的骨子里,并不曾有过改变。

正如她上一刻还与他嬉笑温存,转眼谈起皇太女的事来,便能立刻转换了面貌,提起戒心来。

她和他之间,到底还是隔着许多的。

屋子里燃着炭火,本该是暖意袭人的,他却蓦地觉得身上有一丝冷,拢了拢衣裳,站定了面向她。

“我今天上街,遇到一个人,叫陈茵。”他道,“是……我从前订过亲的驸马。”

一句话过,满室寂静。

他望着她沉肃的脸色,目光不躲不避,平静地与她对视。

这是他一早就想好了,要与她坦白的。

若是在从前,或许他会很惧怕她发怒,为了活命,为了哄劝她对他的亲人施以援手,紧咬了牙关,将事情一瞒到底,宁死也不敢告诉她,他与陈茵见过。

这是天底下的女子都难以容忍的事,何况她向来脾气大,醋心重。

犹记得在黑鹤城里的那一夜,她不过是见了崔宜和驸马相会,回到帐子里就将他按倒在地上,借着熏人的酒气问:“你会不会也有一天,去找你的驸马?”

那一夜,他躺在她灼热的鼻息底下,就知道,她心里对这样的事,是忌讳极了的。

她就像草原上的狼王,但凡是落入她爪牙下的猎物,除非是她吃饱喝足,丢到一边了,不然绝没有允许他人染指的道理。

而他这样无依无靠,仰仗她的庇护活命的人,如此坦诚相告,无异于主动挑拨她的疑心。这几乎像是主动将脖颈送上前去,极不明智。

但是,他只是不想再对她欺瞒了。

赫连姝静静地望着他,眉眼间似乎带着探究。他身子忍不住颤了一颤,却没有半点懊悔的意思。

然后,听见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这么老实了?”她道,“你是要告诉本王,你一面当着本王的男人,一面却偷偷见老相好?”

他微微牵了一下唇角,既无奈,也坦荡。

“你不要胡乱说我,我没有与她相好过。我和她之间,除了我娘的一纸赐婚诏书,什么也没有。只是……”

他抬眼看她,浅浅一笑,“你既是我妻主,我见了谁,有什么缘由,自然都该向你说明。”

他的声音不大,平静温柔,眼前的人却像是陡然被什么烫着了似的,喉头猛一滑动,脸上罕见地浮起了两分红。衬在她蜜色的肌肤上,不很显眼,却像日头从西边出来一样稀奇。

她像是屏了屏息,沉默了片刻,才道:“这点破事也拿来和本王禀报的,你还是头一个。”

说这话时,眉眼低沉沉的,粗声粗气,却让人越瞧越觉得刻意。

崔冉没忍住,抿嘴轻笑了一下。

她顿时就更没有好脸色,“笑什么,今天见着你老相好了,这么高兴?”

话虽不中听,他却辨认得出来,并没有恶意。于是只宁静望着她,不说话。

对面的人轻哼了一声,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咕咚一声喝了大半,徐徐舒出一口气,神色与平日里差别不大了。只是耳根仍有些许残留的红,怎么看都显得可疑。

“你们的皇太女,年纪太小,翻不出什么花儿来。”她道,“但她身边那个尚书,是个不省事的,心思多得很,我也多少听说过几句。”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只站在她跟前,不发一言。

于是就听她重重地叹了一声,“这事不经我手,我就是有心捞人,也不一定有下手的地方。”

这些日子相处过来,崔冉多少明白她的性子。虽然不曾答应他什么,但她肯松这个口,便是表明愿意一试了。

他按捺着内心感激,小心翼翼道:“我听说,她们这回犯的事,按理也不算太重,才刚和外面的人通上消息,还没来得及谋划什么,就让看守给发现了。这个罪,可轻可重,单看大可汗怎么定。”

赫连姝看了看他,似笑非笑,“你是要本王为了你,去替谋反的人通融。”

他垂着眼,不敢出声。

他感到面前的人盯了他片刻,声音发沉,“她们一群女人,从前也是在朝堂上领俸禄的,竟然好意思求到你头上来。”

他闻言,心底里也微微发酸,苦笑了一下。

“我都明白。”他低声道,“我是蠢,且来求你,让你为难,十分的不应该。只是,她到底是我的亲妹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送命。”

眼前人又注视了他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王丑话说在前头,我母亲手底下,没那么好糊弄。”

“我知道,我只求能救她不死,余下的如何论罪,都是可以。”

他在衣袖底下双手交握,见她不答话,显然是心里气还不顺的模样,又轻声道:“多谢你。”

赫连姝郁郁出了一口气,又是好半天没有动静。

他正挣扎着,该不该寻话头打破这难堪的安静,却忽地听她开口:“如果今天来见你的,不是你那王八蛋驸马,你还会冒险来求本王吗?”

他一怔,忙道:“我不是……”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来,下巴却忽然被她捏在手中。

力道并不很大,不如从前真生气的时候,那般穷凶极恶,要人性命的模样,只是目光阴沉沉的,像是憋着几分怨气似的。

她就这样逼视着他,压低了嗓音,“给本王赔礼。”

他愣了一下,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就见她眸中神色越发晦暗,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求本王办了这么大的事,不是嘴上轻飘飘说一句谢就能行吧。自己掂量一下,本王想要的谢礼是什么。既然是求人,就得有点规矩。”

他望着她的眸子,哑然了片刻,才迟疑着,缓缓靠近前去。

柔软的双唇,像燕子拂过柳枝,在她的唇上轻轻一点。

然后,就眼看着她神色一动,略显不自在地晃了晃脖子,像是一头剑拔弩张的豹子,炸得根根竖立的毛一点点地服帖下来。

“本王还有点公务,先走了。”她伸手在他发顶上粗暴地揉了一把,“自己睡。”

第60章 60 .晴洲向晓(十) 过年。(二合一)……

年关的到来, 好像也不过是一眨眼之间的事。

自然,北凉人是没有过年的风俗的,只是赫连姝大度, 允许他和鹦哥儿在王府里随意操办。恍惚之间, 倒也像是个欢欢喜喜, 热闹过年的样子了。

“公子, ”鹦哥儿从外面进来,隔着老远就喊, “我把暖锅端回来了。”

崔冉起身去瞧的时候,正见他进门,双手捧着托盘,拿胳膊肘小心地顶开棉门帘, 头上落的全是白花花的雪。

“外面雪这样大了吗,”他道,“早知道你何必亲自去端呢, 让厨房的小婢女帮着送过来多好。”

说着, 替他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她们平日里不是最懂得讨你的巧吗, 怎么也不替你撑一把伞。”

鹦哥儿小心翼翼地将暖锅放下, 仰脸一笑,“今日里厨房人手紧,说是殿下吩咐了,既然咱们这里过年, 那就索性让王府上下都跟着沾沾喜气,让厨房夜里多加一顿点心。所以她们那儿眼下正忙得很,我也不要她们费事送我了,没有那样娇贵。”

他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抬起手来在颊上搓了一搓,问:“公子,你说这锅子是这会儿点上呢,还是晚些再说?”

崔冉伸出手去,在锅边上挨了一挨。

“现在就热上吧。”他道,“路上冷,都凉得差不多了。她应当一会儿就要到了,别让她等着。”

对面答应了一声,一边在锅子底下点起炭火来,一边嬉嬉笑笑,“公子如今,也知道把殿下往心里装了。”

他脸上微红了一红,轻声道:“别胡说,大年节里的,你是吃准了我不会说你。”

鹦哥儿只抿嘴偷着乐,丝毫没有怕的模样,转身又忙着张罗别的去了。

徒留他一个,坐在桌边,望着锅子底下燃得暖融融的炭火,不由得出了一刻的神。

今日,要是放在陈国来说,就是大年三十,该是满街都放烟花爆竹,家家户户吃年夜饭守岁的日子。

从前的这一天,在宫中也是首屈一指的重大节庆。从十多天前起,就要有司礼监指挥着各局各司,按照各自的职责准备年节上的种种事项,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不论是路上,还是各处宫苑里头,都要挂上红灯笼,远远地望过去,便是一片吉庆。上到主子,下至奴婢,心里头都喜兴。

到了年三十的正日子,就要摆团圆家宴。像他们这样未嫁的皇子,在宫里是头一份的矜贵,且不必理会后宫君侍之间那些明来暗去的心思,只管换上新制的衣裳,打扮得雅致俊俏,高高兴兴地去赴宴。

就连平日里不大谋面的母皇,这一天也会格外和蔼可亲,见了面都问几句闲话,赏下一些男儿家的簪子头冠等东西。

宴席过半的时候,就会有早早安排着的宫女,在外面开阔的地方燃起烟花来。因着外面冷,人通常不往外去,都挤挤挨挨地站在殿外的廊子底下,仰着头看。烟花升空的时候,便一齐赞叹欢笑,火药灰落下来的时候,站得靠外的小宫女小侍人就要拿手挡了头,以防灰落下来迷了眼。

散席后回到各自宫里,还要守岁。

宫中的规矩严,往常亥时就该入睡,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可以熬夜,没有人约束,主仆关起门来可以一起游戏,或聊闲天儿。到了夜深的时候,一人一碗热甜羹,喝得浑身都暖暖和和的。

他从前并不知道,那就已经是最好的年月。还以为自己的人生一直都会这样下去,和他的哥哥们一样,在宫里时无忧无虑,出降后也受妻家敬重,一生荣华富贵,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委屈能受。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正出着神,忽听外面传来鹦哥儿的声音:“奴见过殿下,您快进屋坐。”

还没十分回过神来,就见门帘让人一把掀开了,那人腿长步子大,一步就跨进屋里,抖落了一地的寒气夹带着雪花。

他将刚才那一缕有些惆怅的思绪收回来,忙着起身道:“你来了。”

说话间,就瞧见了来人满身的雪,沾在她斗篷的毛尖上,像是出了一层银白的毫似的,几乎浑然一体。

他想问,怎么也不打了伞过来,话到嘴边,又猜到以她的性子,大约是不耐烦那些讲究,没准还要笑他矫情。

于是临时打了个弯,变成了:“怎么一个人悄没声儿地就过来了,淋成这样。”

话出了口,才发现有些不对味儿,却也来不及更改了。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微微眯起眼,似乎是威胁,眼底里却透出好笑来,“这就敢嫌弃上本王了?”

说着,一步跨过来,就要伸手将他往怀里扯。

“最近本王忙,没来得及看着你,让我教教你规矩。”

他心知她有一些不要脸的手段要使,也没打算躲,只站定了,等着被她一把拉过去,粗暴地揉到那一身毛皮里。

不料她手都伸到跟前了,却又收回去,反倒后退了两步,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丢给跟着进来的鹦哥儿,才重新走近前来。

没有了那一身冻人的雪珠子,只有通身的暖意。

“备的什么,这么香。”她吸吸鼻子,往桌边走过来。

崔冉带了笑,站在她身边同她指点。

“大多是南方过年时的菜式,都是厨房按着我的交代做的,我还没尝,不知道能学像几分。但瞧着模样,大约也像那么回事吧。”

赫连姝点了点头,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一桌子菜看。

“你不就是陈国人吗,既然是你教的,就算那群木头再不成器,也总能学像个七八成吧。”

他听了,就忍不住笑,从眼角瞥她,“这我可不敢打包票的。”

“怎么说?”

“我长到今天,也没亲手做过一道菜。”

这人闻言,不由失笑,扭头将他瞧了几眼,目光里写满揶揄。

“你们陈国人,不是最讲究男子贤惠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不是?”她道,“怎么到了老皇帝的儿子身上,就不学这些好的了。”

崔冉听着,也知道她是存了心要招惹他。

自古以来,别说宫里了,但凡是高门大户的男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应事务都有下人操办,一家主夫也只须发号施令,掌管下人罢了,从没有亲自动手的道理。

难道他们北凉的宫廷里,君侍和皇子就有亲自下厨的光景了?

他在心里无声地斥了一句,大过年的也吐不出几句动听话来。面上却不如从前,让她拿话堵了只知道闷头忍气的模样,反而转过脸望着她,微微一笑。

“你说得很对,可惜我的确是个没学过厨的。”他道,“你要是嫌我,现在将我赶出府去也还不晚。”

然后他就听见,身边的人“嘶”的一声,眉头紧皱在一处。

“本王说什么了?”她不可思议道。

他眨了眨眼,偏开脸去,作出个不看她的模样,只用余光瞧着她。

就见她下颌动了一动,像是暗自咬牙似的,神色仿佛是既好气又好笑。

“行,你行。”她道,“才多大会儿工夫,就敢拿捏本王了。是本王待你太好,给你惯出来的胆子。”

他心里抖了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一派事不关己。就听她摇摇头,转身嘀咕了几句,声音含含糊糊的,不大清楚。

好像是:“本王这府里都吃点什么啊,把一头小白眼狼喂这么大。”

他绷不住,快要笑出声来了,又唯恐真惹急了她,要就地和他算账。当着鹦哥儿的面,他也十分的拉不下脸面。

于是只指着桌上碗盘,温声道:“那边有饺子和春卷,都是我们从前过年时吃的,我也拿不准你喜欢哪一样,就都让她们备了。这些简单的吃食,味道大约是不会有错。”

赫连姝这才像是脸色好些了,轻哼了一声,手上倒毫不客气,伸手就抓了一枚春卷来吃。

“哎,筷子在边上呢。”他阻拦不及。

她丝毫不理会,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炸酥了的春卷皮子窸窸窣窣地往下落。

她拿手接了,朝着里面小白菜肉丝的馅儿看了一眼,点点头,“做吃的这回事上,还得是你们那些穷讲究。”

崔冉也不理她这爱损人的臭毛病,一边亲自伸手揭开暖锅的盖子,一边道:“虽然天色还稍早些,但既然来了,不如开饭吧。要不然,暖锅子还不碍事,其他的菜却该放凉了。”

又问:“你要喝酒不要?”

这人放着好好的对面不坐,非要将椅子扯过来,挨在他的身旁坐,点头道:“喝,大过节的,不喝酒浑身不舒坦。”

于是鹦哥儿又去张罗着热酒。

两人坐定了,桌上的紫铜小暖锅里咕嘟咕嘟的,煮得欢腾,氤氲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气来,在冬日的屋子里,像是白雾似的。

他这会儿倒有些觉得她英明了。还好是坐得近,要不然雾气迷迷蒙蒙的,连对面人的面目都瞧不清楚了。

锅里煮的是羊肉,浮在雪白的浓汤里,面上漂了一层金灿灿的油星子,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

“你们过年也吃这个吗?”赫连姝定睛瞅了瞅,“我怎么觉着不像。”

“不是。我们从前不大吃羊肉,年关的时候有砂锅,也多是肉圆子、蛋饺一类,没有这样的口味。”

“那你?”

“我怕你吃不惯南边的年菜,让厨房也备些你喜欢的。”

正逢鹦哥儿送酒进来,门帘缝隙里扑进来一阵风,将袅袅的热气吹得偏了一偏,在半空中舞出个旋似的。

赫连姝看着他,目光似乎好笑,“你不是最吃不下羊肉吗,一天天的嫌这个腥,那个膻。”

他脸也不红,只平静地替她倒上一杯酒。

“我吃不下不要紧,你爱吃就够了。你允许我在王府里过年,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备了一桌子的菜,总也不能没有对你胃口的。”

他一边将酒杯递过去,一边道:“还没认真谢过你,准我在你的府里弄这些。”

身边人静了一静,没有答他,于是他又轻轻笑了一下。

“再说了,这只是遇上你的头一年,万一往后慢慢地,我也就吃得惯了呢。老话不是说吗,入乡随俗。”

这人干咳了两声,眼神往一旁飘了飘,好像对他这副模样很无所适从似的。

她伸手过来,却不是去接酒杯,而是将杯子拨到一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啊……”他没防备她在饭桌上来这个,轻轻吸了一口气,也不敢将手往回抽。

她却并没有进一步举动,只垂眸看着他的手。

“怎么弄成这样?”

他怔了怔,耳根微微地热了一下。

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北地严寒,即便他已经很少出门,但凡出门必定是穿着厚厚的斗篷,手上还要被鹦哥儿塞进一个暖手炉,指头上仍然渐渐地生出冻疮来。或红或紫,肿着好几个,是有些醒目。

说来好笑,刚长出来的时候,他连认也不认得,还是听鹦哥儿说了,才知道这是北方冬天里常见的。

他原本倒不怎么在意,毕竟不过是几处冻伤,稍有些痛痒,也没有大碍的。和北上的一路中所经历的困苦相比,简直不足挂齿,更别提和其余的,如今不知道命运如何的男子比起来,要是他连这点小事都拿出来说,就更显得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只是,手当真让赫连姝捉住的时候,他心里却仍然难免生出几分不安来。

毕竟,男子以白净纤细为美,这样肿得像萝卜似的手,还哪里能好看呢。

他将手往回缩了缩,却没能成功,反倒被面前的人捉住了,拉到眼前细看。

他脸上都羞红了,难堪道:“你快些吃菜就是了,看这做什么。”

赫连姝没有理他,只将他的指尖轻轻握了一握,“怎么冻得这么厉害,碰过凉水了?”

“没有,”他老实摇头道,“有鹦哥儿在,哪里会让我碰这些。我着实是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了。”

她抬眼看了看他,轻轻一哧,“就你娇气。”

话虽这样说,相比从前取笑他的时候,却终究有些不一样。

“你们南边来的人,没经过这么冷的天气,头一年冻得最厉害,也是难免的。”她松开他的手,淡淡道,“晚点我找些药膏给你。”

他十分不好意思,将手藏到了桌子底下,“哪里就这样麻烦,总归开了春就好了。”

刚说完,就让她瞪了一眼。

“你是不疼还是怎么的?”

“我……”

“冻疮这种东西,有深有浅,要是冻伤得深了,往后这块肉也好不了。你们男人不是把自己的脸和手看得最金贵了吗,要是以后不好看了,可别赖本王。”

她看着他怔怔的脸色,挑了一下眉,“那还有更不凑巧的,手指冻坏了,往哪里一敲,跟木棍似的往下掉。这些我都见过,可不是吓唬你。”

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脸上白了两分。

“还说不是吓人。”

这句轻声埋怨,让她给听去了,顿时哈哈大笑,端起他倒的酒喝了一口,神色间颇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崔冉瞥她两眼,心里颇有些气不过,却终究是没有同她一般见识,只从身边掏出一件东西来,往她跟前一递。

“这个,给你。”

他像是怕她瞧不上似的,也不等她细看,先一口气道:“街上随手买的,你要是不喜欢,丢着就是了。”

赫连姝愣了愣,放下酒杯,拾起来看。

是他上回和鹦哥儿上街的时候,在小摊上买的簪花,是南方过年时女子插戴的,这里的小贩也乐于跟风。

他瞧着她对那花细细打量,眉心微微拧起,仿佛很困惑的模样,手就很不自在地在衣裳上擦了一擦。

都怪鹦哥儿,和摊主一起游说他,哄着他买回来,说是她一定会喜欢。看吧,这会儿可不就自讨没趣了。

他刚想要劈手夺回来,让她将这一篇给揭过去,赫连姝却将手指一收,不但把簪花牢牢握在了掌心,且还顺道把他的手也给攥住了,倒有些像是个十指相扣的模样。

“干什么?”她扬着眉道,“给了别人的东西,还有抢回去的道理?”

他抿了抿唇,“我以为你不喜欢呢。”

“这种男人气的东西,本王向来是不怎么有兴趣。不过么……”她将手重新摊开,朝着那簪花瞧了一瞧,“本王连你们的年都陪你过了,倒也不计较这点细枝末节的工夫。”

她抬眼看了看他,像是很不满意他的后知后觉似的,将花往他手里一抛。

“怎么,买回来这么无聊的东西,还等着本王自己戴?”

他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一面在心里道,真不喜欢就还给他,哪里来的这么多花样,一面却并不驳她,只依言替她簪上。

北凉人不梳发髻,女子梳的是满头细细的发辫,一时之间,倒让他很没有下手的地方。折腾了一会儿,才最终将珠花戴在了她的鬓边。

正红色的重瓣芍药,花瓣上落着金彩,蕊上缀了一颗珍珠,莹润生光。衬着她飞扬的眉眼,倒有种别样的相称。

只是他不由得想起,他买花那一日心里划过的念头,就忍不住发笑。

果然很像是,在狼头上戴了花。

“你笑什么?”这人斜他一眼,“本王许你胡闹,错了是不是?”

他抿着嘴,将笑意强忍了几分下去,只摇头不说话。

她就越发粗声粗气,“我看是把你养得胆子大了,连本王也敢取笑。”

“我没有在笑你,”他只能道,“我是瞧着好看。”

“鬼才信。”

赫连姝自顾自拿筷子,吃了两口菜,才道:“天底下哪有说女人好看的,不像个样子。”

“那又怎么了?女子皎洁明艳,风华灼灼,古往今来的诗词里都有称赞女子姿容的,只是你不读罢了。”他不甘示弱道,“我爹从前就总说,在他心里,我娘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女子。”

“酸倒牙了。”这人撇撇嘴,“就因为你们那儿的女人,一天天的涂脂抹粉,吟诗作画,才……”

她说到一半,大约是想起大过年的,不好戳了他的心,硬生生地停住了,只埋头吃菜。

崔冉笑了一笑,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反倒是托着脸颊,在边上认真地瞧着她。

“看我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我看我的,与你有什么干系。”

“你……”她一放筷子,十分好笑的模样,“你在本王身边久了,也学会不讲理了?”

他心里道,也不知道她这话,算不算是有自知之明。

但嘴上却认真道:“我只是在想,其实你生得很好看,只是从前太凶神恶煞,跟个活阎王似的,人人见了你都怕,连正眼看你都不敢,更别提是细瞧了。”

说着,胆子还很大,竟伸手去抚她的眉心。

“你别老是沉着眉头,凶巴巴地吓人就好了。对,就像现在这样,瞧着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闹得赫连姝都愣了愣,往面前唯一的酒杯里看了看。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本王瞧着,刚才也没偷喝啊,怎么在这儿说胡话呢。”

他轻轻笑出声来,心底里也觉得,自己今天属实是胆大。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和她相处得久了,近来和睦了许多,又或许只是让暖锅里的热气扑了头脸,搅得人暖洋洋的,不大清醒,只觉得今日里和她相对,格外安心。

“别人不是都说吗,男子看妻主,当如繁星仰望明月。不论怎么看,总该是欢喜的。”他软声道,“从前我对你害怕得很,不敢有什么念头。如今在你的王府里,横竖是要长久相对的了,怎么,还不该我仔细看看吗?”

他话音落了,面前的人眸子却忽地暗了一暗。

他还没回过神来,腰上骤然被人一搂,猛地一轻,竟是生生被她拽过去,抱在膝上。

“你做什么?”他忍不住道。

她与他面对面紧贴着,笑得邪气,“这话说得,怎么像是本王强掳了你一样?”

第61章 61 .晴洲向晓(十一) 这算求婚吗?

屋子里原本也暖和,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紧挨着,热夹杂着燥,便越发惹得人难捱。

崔冉耐不住, 在她的膝头上轻动了动, 却又唯恐像上次一样, 引出什么难堪的场面来, 只能假作平静道:“吃着饭呢,你弄什么花样?”

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想起那一夜旖旎情形来,耳垂都烫得厉害。

赫连姝箍着他的腰,没有放的意思,挑了挑眉, “也不知道是谁,不让本王吃饭,七七八八地说了一大堆没数的话。”

他便更不自在, 脸上颇有些挂不住。

的确, 是他一时大意,自己引来的火, 怪不得旁人。

他就像是一只兔子, 在狼窝门口的草丛里,拿一双长耳朵反复招摇,就怕狼不扑上来一样。

“是我说错了,还不成吗?”他不得不示弱。

面前的人却丝毫没有轻放他的意思。

“说错什么了, 本王记性不好,没头没尾的,听不明白。”

他望着她写满戏谑的双眼,咬了咬牙, 也只能轻声道:“不是你强掳的我,是我愿意留在你的府里,行不行?”

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由得讶异。

曾几何时,他的脸皮是极薄的,但凡是稍微越礼一些的话,也说不出来,总觉得失了自己的身份,有违他从小受到的教养。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这样直白的话,他也能说出口了,且也不怎么面红耳赤,仿佛很自然而然一般。

果真是在她身边待久了,她是蛮子不识礼教,他也就跟着没羞没臊起来。

这样十分不好。

但眼前的人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她眯了眯眼睛,唇角止不住地上扬起来,显然是非常的受用。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道。

他被她这样带钩子似的目光打量得受不住,轻轻地动了一下腰,道:“你快放我下来。万一鹦哥儿进来添酒,瞧见了这副模样,还像什么话呢。”

她却很不屑一顾。

“你那个小侍人,眼色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只要我们不叫他,他打死了也不敢进来操那份闲心。”她哼道,“再说了,你就是王府里的主子,你和本王亲热,下人看惯了也就好了。”

他怔了怔,觉得这话没法接。

她却并不是空口白说一句,反倒搂着他的腰,将他越发拉近身前,认真地盯着他。

他被她抱在腿上坐着,就比她还高出几分,她仰头望着他,神情像是染上了酒意似的,气息全扑在他的颈间,一阵阵地惹人发痒,眼神却仍旧明亮清醒。

“你想不想,当王府真正的主子?”

他心头突地一跳,失语了片刻,忽地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躲闪道:“我如今不是已经在你身边了吗。”

面前的人笑了两声,满脸将他拿捏得一清二楚的神情。

“别糊弄,你知道本王说的是什么。”

“是你高看我了,我听不明白。”

她定睛看了看他,忽地一下凑上来,启唇将他颈间最细嫩处衔住,轻轻咬了一下。

他想躲也无法,被她牢牢拥住,忍不住喘出声来,“啊……不要……”

她就凝视着他迷离半合的眼眸,勾了勾唇角。

“不是喜欢看本王吗,有没有想过,要坐王夫的位置,正大光明地看?”

他心口蓦地荡了一下,像是漏跳了似的,泛着说不上来的古怪滋味。

王夫,这两个字,他当真从不曾想过。

他曾经是陈国的皇子,天下男子中头一份的尊贵,真正的娇生惯养,金枝玉叶。但是在如今,却是身份极尴尬的,一个俘虏,比寻常的北凉男子还不如。

他这样的人,原该就是一个物件,被赏赐到随便哪一处府邸里,当个取悦人的玩物,是死是活,也不大会有人在意。是他运气好,遇上了赫连姝,她偏又是个眼瞎的,任凭一路上与他怎么磕磕绊绊,横生枝节,最终偏能看上他,将他留在身边,给他一处安稳。

但是,最多也就该到此为止了,能在她身边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小侍,得她的庇佑,已经是他最好的结果。

而至于王夫,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一国的皇女,手握兵权的亲王,怎么可能娶一个敌国被俘的皇子当王夫呢。

先不论大可汗允不允许,朝野上下又怎样说,单论上一回小阏氏对他发难的情形,他就也该明白,他在北凉是怎样的处境了。

将他捧得太高,对她绝不是一件有利的事。

“我没有想过,”他道,“还是放我下来。”

这一回,赫连姝倒没有再与他嬉闹,当真允许他从她膝头离开,只是望向他的目光很是探究。

“你就这么本分?”她轻哼了一声,“本王正夫的位置,多少贵族盯着,都争不来。”

他眨了眨眼,也知道她说得是实情。

只是他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来与他提这个。

试问天下间的男子,谁不想嫁与别人做正夫呢?

正夫可入宗谱,可登厅堂,哪怕是自己没有所出,侧室所生的儿女也要称他一声父亲,死后也能入祠堂,有后人供奉香火。

而侧室,什么都没有,后半生的命数,一看正室能不能容人,二看能不能生出有造化的女儿,再有,还要凭妻主的良心。若是遇上不心疼的,将跟着侍奉了多年的侧室随手送人,也是常有的事。

都说宁为小家夫,不做大家侍,他的心里又如何能不明白。

从前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又何曾担心过这样的事。他生来就应当是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受驸马家中礼敬的,唯一需要费些心思学的,也不过是如何掌管家宅,如何调理侧室这样的事。

他从前也绝不可能想到,他还会有与人做小的这一天。

只是世事无常,又有什么可说的。

“我只求一处安身,哪里想过这些。”他低声道。

身边的人便不怎么畅快的模样,自己倒了一杯酒,闷头喝了,道:“你倒是心思少,算本王多嘴了。”

他便无奈地笑了笑。

先不说他的身份如何,单是王府里比他资历老的,就有兰因和那尔慕呢,尤其是后者,那是小阏氏照拂的人。要是传出赫连姝有意立他为王夫的话来,还不知道小阏氏那里要起多大的风浪。

他也不与她硬碰,只温声道:“这事先放一放吧,话说回来,我还真有另一桩事想求你。”

她虽然气不顺,却听他话说得软,又难得主动开口说个“求”字,神色倒是缓和了几分。

“什么事?”

“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见我哥哥一面。”

他收敛了片刻前笑容,怅然道:“这一路上,要是没有五哥,我大约是活不下来。当初在金殿前面,我还与他相约,分开后也要各自照料好自己,到了年关的时候,要见面一同吃年饭,一同守岁的。”

他勉强牵了牵唇角,却怎么看也不像是笑。

“其实我知道,五哥是哄我罢了。但是我当真,很想他。”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就是被我大姐讨去了的那个?”

“是。”

她放下酒杯,像是沉思了片刻,才慢慢出了一口气。

“我大姐这个人,也和你说过,近年脾气越发的古怪,我和她向来也没有太多来往。”

崔冉闻言,只觉得心向下落了一落,若说失望,是在所难免,但倒也不是全无预料。

他从日常的只言片语中也听得出来,她和四皇女是同胞姐妹自然不必说,和二皇女也颇为融洽,唯独与她这位大姐,是说不来的,彼此都有些忌惮。

他是在给她添麻烦,也不能强人所难。

“罢了,”他低声道,“要是你不方便,那还是往后再找机会。”

话音刚落,脸上却忽地被人捏了一把,他一抬眼,就见她撇嘴笑着,像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

“做什么?”

“你都说是求了。本王心软,听不得自己的男人求我。”她道,“知道了,让我想个由头。等忙过了这一阵,就替你办了。”

他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样轻易答应,脸上止不住地泛上喜色来,同时也极感激。

“多谢你,我当真是……”

话说到一半,就被她截断了。

“嘴上的谢本王不稀罕。”她道,“你最近求本王的事,还真是有点多。要不然统共一起算吧,办成了之后,该怎么好好谢本王,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想。”

他在她肆无忌惮的打量下,忽地说不上来是触动,还是好笑。

成日里像条大尾巴狼似的,真到了紧要关头,性子却又出人意料的慢。要不是她慢慢吞吞的,早在她将他从宫里救回来的那一夜,他本就想……

她倒在这里拿腔作调地威胁他。

要不是见过她呼吸粗重,强行按捺的时候,他还有些疑心,是她不能……那样呢。

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难不成是她骨子里还有几分良心,觉得该与他以礼相待,不该太过粗暴蛮横吗?

罢了,总归也是她自己不要的,可别说是他没给她。

他唇边噙了一丝笑,转头问她:“要不要喝汤,我替你盛一碗。”

她点了点头,欣然看着他挽了几分衣袖,替她操持。这一会儿的工夫,仿佛是心情又快活了,不如前面同他说王夫一事又被他婉拒了的时候,闷声丧气。

“多喝些热汤,一会儿走在路上身子也暖和。”他将汤碗放到她面前时,这样道。

立时就被她盯了一眼。

“怎么,急着赶本王走啊?”

“我没有。”

“你上回怎么说的来着,不是说你们陈国人过个破年,要守岁吗。是不是有这个说法?”

他瞧瞧她,“你也留下跟着守吗?”

“都陪你折腾这些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她抱着羊肉汤,翻翻眼睛,“还不就你们规矩多吗。”

第62章 62 .出云归雨(一) 是她亲手治的罪。……

没有烟花爆竹, 也没有各处走动拜年的热闹,和连篇的吉祥话,只有他、赫连姝、鹦哥儿三个, 在一方小院里关起门来, 悠闲相对。

在北凉的第一个新年, 也就这样平和安静地过去了。

只是, 赫连姝虽然格外好性子,有心陪他过这个年, 却也终究不能够陪多久。不过在府里待了三五日工夫,就重新开始忙碌起来,不是进宫议事,就是去练兵场巡视, 早出晚归的,有时甚至不回来。

倒显得这偌大的王府里格外冷清,空落落的。

崔冉一来是冬日里懒怠动弹, 二来也是有意低调行事, 不愿给她添麻烦,除去偶尔与兰因走动聊天, 余下的时候也不怎么出门, 只待在自己房里宁静度日。

不过,王府里不如从前宫中,有那许多打发时间的花样,赫连姝让人从市面上找了几本诗词、话本一类, 也都让他给翻完了。

鹦哥儿瞧着,也很担心他给闷出毛病来。

“公子,今日天气还好。”他道,“要不然, 我陪你去街上逛逛吧。”

崔冉却只摇摇头。

“前几日下的雪还没化,出门也不好走,又要让府上安排车马婢女,做什么去添那些麻烦呢。再说了,冬天里阳气轻,街上走的也不知道是人是鬼,万一再给撞上了,可怎么好。”

他这话,显然就是有所指了。

惹得鹦哥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公子如今说话,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笑罢了,又望着他,似乎感叹的模样。

“你在殿下身边,脾性当真改了许多,你从前可不是这样一个性子。这就对了,我只盼着你和殿下长长久久地好下去,我看着都安心呢。”

他脸上绷不住,偏开视线去,低声道:“年纪不大,怎么就你操心的事最多。”

听得对面越发要取笑。

“都这样久了,公子还害羞呢。”

“你哪里瞧见了?”他拿手背贴了贴脸上热意,假意嗔道,“你整天说不了三两句话就提她,依我看,就该把你送到她身边去服侍,将这些话都朝着她说。”

然而鹦哥儿却是个向来不怕他的,且口齿比他还伶俐。

“公子你可别说,这些话让殿下听见了,没准还十分受用呢。”他笑嘻嘻道,“再说了,你也就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心里可不知道怎么惦记殿下呢。也不知道这几日里,是谁每顿饭都要备她喜欢的菜色。”

他无法辩,只能偏开脸去,低低道了一句:“我是说不过你。”

但说罢了,却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阵子,赫连姝眼看着是越发的忙碌了。在王府里的时候不多且不说,即便是回来了,也还有许多时候要耗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处理公务。

他也不很明白,瞧她从前的言语做派,对政事向来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她宁愿在王府里当一个悠闲亲王,应该不是作假。她的母亲大可汗,却为什么非要将那么多事加在她的肩上。

看着她回府时脸色一天比一天沉,既严肃且疲惫,他也只能在细枝末节上下功夫,不论她是否回来用饭,总是吩咐厨房备着合她胃口的菜色,日日换花样。若是见了面,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和她使小性子,只一味轻言软语,顺着她的心意,以期她留在府里的时候能轻松几分。

他的用心,还有此刻的惆怅,也都让鹦哥儿看在眼里。只是领会出来的意思,并不是那么的准确。

“公子,”他细声道,“我知道,殿下近来不大待在府里,你心里冷清得很。但是你且宽心,殿下她心里别提多疼你了,等她忙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崔冉扭头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她近来忙的是什么?”

“这……”

鹦哥儿终究是机缘巧合,被他带在身边的,并非从小在规矩森严的地方伺候。他又一向性子好,从不申斥他,倒养得他仍是快人快语,胆子颇大,回话时也不避忌。

“我仿佛听说过几句,是预备攻打西齐的事,是不是?”

他抿了抿嘴,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崔冉。

崔冉的唇边就浮上了一丝苦笑,“不错。”

鹦哥儿转了转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几眼,才道:“公子,你是因为这件事,心里才不痛快吗?”

他也不遮掩,点了点头,就是承认了。

虽然他如今已经心甘情愿地,做了赫连姝身边的人,早已不抱什么光复故国的念头,对陈国曾经的皇太女,也只剩下血脉亲情的关照。

但他终究,还是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人。

不说京城被攻破时候的哭声震天,尸骨遍野,单说是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一路北上期间的惨状,如今想起来,也仍然历历在目,令人悲戚。

而西边的齐国,国力并不雄厚,在北凉人的马蹄下,也多半是羊入虎口而已。

他是不恨赫连姝了,也明白大可汗抱着一统天下的野心,早已等待了数十年,她身为皇女,只能忠实地为她的国度和母亲效劳,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他对这样的残暴征伐,仍然不能苟同。

他不忍心看到另一个国度和它的子民,经历他所经受过的痛苦。尽管,这仿佛是前路上注定的结局,无法避免。

于是,他心底里仅存的奢望就只是,至少领兵出征的,不要是她。

他不想看见自己的枕边人,刀上染上太多的鲜血。

虽然他同时也知道,这样的想法极天真,极不可实现。

“公子,”身边的鹦哥儿轻声道,像是小心斟酌着,“这些朝堂上的大事,不是咱们男儿家能管得了的,你还是别往心里装,只管和殿下和和美美的就好了。”

顿了顿,又道:“你心里不快活,可以和我说,但还是不要和殿下提了。”

听起来,像是很怕他一时不冷静,说出这些话来惹了赫连姝不悦,将先前一段日子的和睦前功尽弃。

“我明白,我没有那样不当心。”他道。

于是鹦哥儿察言观色,像是有心要引他忘了这些,“在屋子里待久了,人也发闷。要不然,咱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吧。这是在王府,不是外面,那些人啊鬼的都碰不见的。”

虽然心头仍旧发沉,但这些事也终究不是他能左右的。

崔冉无谓抚了他的好意,只点点头道:“也好。”

鹦哥儿便欢欢喜喜地替他取了手炉,裹上大毛斗篷,陪着他一同往外去。

白龙城里的雪,好像下不完似的,难得停些时候,过几日又落。他眼瞧着,王府里的树都冻成灰白色,毫无生气,积雪堆在墙根,半化不化的,冻成一片一片的冰。

这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春天永远不会来一样。

“公子,走慢些。”鹦哥儿扶着他道,“想来是总下雪,扫地的人也懒怠,只将道中间扫干净就罢了,靠边些的地方还滑得很。”

他还未接话,却听岔路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说是谁这么娇气呢。嫌路难走,不躲在屋子里,还出来瞎晃悠什么?到时候摔断了腿,可别又跟殿下哭去。”

说话这样刺耳的,整个王府里也只有一人。

鹦哥儿当即气不过,抢上前去两步,扯着嗓子就喊:“什么见不得光的人,要躲在墙角后面碎嘴子?”

他还没来得及劝阻,就见那尔慕从墙的那一边绕出来。

两相见面,反倒是他更不自在一些。

他是听说了,那尔慕前几日里被解了禁足,许他重新在府里走动。

这也十分好理解,他终究没有重大的罪过,罚他这些时日,也很足够了。即便是赫连姝有心替崔冉出气,也无法违背公允,真将他给从此幽禁起来。

对此,崔冉并没有什么不平。

只是,那尔慕原本就看不惯他,此番因他被罚,想必心里更是怨愤。他是想着,往后如没有十分的必要,就不要再碰面了,以免横生纠葛。却没想到这样不巧,今日又遇上了。

他无意与对方争执,客气地见了个平礼,就对鹦哥儿道:“走吧,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手炉有些不热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鹦哥儿是愿意听他的话,避开这一场争端,那尔慕却不依。

“怎么,见了我就要躲,是心里装着鬼不成?”

这样一来,鹦哥儿也耐不住气,反唇相讥道:“心里是没有,却大白天的撞了鬼。怎么着,还不许人避一避吗?”

崔冉眼看着就要争起来,忙将他衣袖一扯,低声道:“何必与他说这么多。一时之气,有何不能忍?我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

他这厢尽力息事宁人,对面那尔慕却是紧揪着他不放。

“你心倒是挺大的吗,还有心思在外面闲逛。”他抱着双臂,拖腔拖调的,“这弄得我还有点佩服你了。要换了我,可没有这样沉得住气。”

崔冉不得不站住脚步,看了他一眼。

“此话何意,不妨直说。”

“哟,你还不知道呢?”对面挑眉做出个惊讶的模样,“算了,虽然我瞧不上你,但毕竟是和你有关的大事,还是得卖个人情给你。”

他道:“你们陈国的皇太女,还有她身边的一班子大臣,被挪到城北关押起来了。听说只有三间平房,有人日夜看守着,啧,惨得很呢。”

崔冉闻言,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蹙了蹙眉,面上却不敢露出太多来。

他如今已经是赫连姝身边的人,私下求她通融是一回事,明面上却又是另一回事。要是让那尔慕认为,他的心还向着陈国,抓住了这一个把柄,没准往后还要闹出什么祸事来。

他只道:“我知道了。但我如今已经是王府的人,这些事与我也无干。”

刚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冷笑一声。

“那你知不知道,正是殿下亲手将她们治罪的呢?”

第63章 63 .出云归雨(二) 卑微求全。(二合一)……

崔冉一瞬间只觉得, 头脑像被人挥拳击中一样,闷闷地发疼,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

喊出来的时候, 声音已经变了音调, 尾音嘶哑得厉害, 连带着身子也踉跄了一下。

鹦哥儿忙着扶住他, 也扯起嗓子冲对面大声道:“你别在这里胡说,挑拨离间!等殿下回来了, 看她怎么治你。”

面前的那尔慕丝毫不慌张,反倒笑吟吟的,好似看戏的模样。

“好大的口气啊,我可吓坏了。”他道, “你说的也是,要是不信的话,大可以等殿下回来, 当面问问她是不是真的。”

说着, 又斜着眼角瞥崔冉,仿佛很是同情。

“不过,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的, 你竟然还能不知道,那想来就是殿下存了心,不告诉你了。”他撇撇嘴,“要是我的话, 还是不同她提了吧。何必又惹她生一回气呢,对吧?”

崔冉被他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全身都发冷, 好像身上厚厚的斗篷半分也挡不了风,任凭整个冬日的寒气全都在这一刻侵袭进来,冷得他止不住地发抖。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鹦哥儿吓得一叠声唤他,“你不要听他胡说,他存了心气你呢。”

“要说我存心,那是不假,但要说我撒谎,我可是不认的。”那尔慕挑着眉道,“今晚殿下应该会回府吧,是真是假,要是你乐意的话,自己去问不就行了?”

说罢,竟是一转身,就要走的模样。

“这外面真冷,站久了冻人得很,我才没兴趣和你们废话呢。”

鹦哥儿望着他的背影,义愤填膺,低头啐了一口,远远地还要骂:“我看你得意到几时。你这是刚放出来没两天,又想兴风作浪了。等回头禀明了殿下,关你个一年半载的!”

那尔慕往常那样火爆不饶人的性子,这会儿却毫不理他,头也不回,径自就走远了,好像全然没有听见一样。脚步轻快,透着一股子快活。

崔冉看着他走远,只觉得心里空荡得厉害。

身边的人还要再骂,让他给拦下了。

“没必要,你骂得越响亮,他越高兴。”他轻声道,“走吧。”

鹦哥儿这才吞了声,忙着扶他回院子,还要顾着劝:“公子,你可不能听他瞎说,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他这定是听说了,殿下近来总往咱们的院子里来,心里嫉妒得慌,见不得人好,才要拿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膈应人。”

崔冉知道,他是绞尽脑汁在安慰自己,却也无力应他。

那尔慕这个人,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此人性情火爆,嫉妒心强,凡事沉不住气,但并没有太深的城府。他是乐于见他与赫连姝起龃龉,这是不假,但要论太具体的谎话,他倒也编不出来。

他方才所说的,多半就是真事了。

崔冉记得,他先前听说的是,皇太女一行人被圈在城南的一处小院里,住得颇为拥挤,往来伺候的名义上是下人,实际都是看守,一举一动都在北凉人的监视之下。

当时他只暗自垂泪,倒是从前的天潢贵胄,如今沦为阶下囚,此中辛酸,难以想象。

但如今想来,那时的境遇已经不算是很坏了,说是软禁,一应生活总还不受限制。

而现在,听那尔慕的口吻,他们被挪到了别处严加看守,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等待获罪的模样。其情形必然比从前艰难百倍。

他想起从前在宫中,他与皇太女虽然来往不多,却也知道,他这位皇妹自幼担着东宫大任,衣食住行,无一处敢不周到,那是仅次于他母皇的尊贵。

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不知心里有多苦闷。

他就这样揣着满腹的心事,一路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

鹦哥儿觑着他脸色,心里也着急,替他端来安神的热茶,也不见他喝,只能凑在他跟前,小心道:“公子,你和我说说话,别什么事都自个儿闷在心里。”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却也不知能说什么。

他面前的少年再机灵,终究年纪还轻,平日里照料他是很周到的,在这些国仇家恨的事上,却到底帮不了他什么。

再说,他又是个生来的豁达性子,往常劝他时,最常说的话便是,旁的事都不要分神去管,要他只管和赫连姝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强。

这份豁达,他极羡慕,却至今还没学来。

见他不开口,鹦哥儿也不嫌没趣,只管在他面前絮絮地宽慰他。

“那个那尔慕最气人,心眼儿小得还没有针尖大,自打第一回 见到你,就想尽了法子给你找不痛快。这回殿下为你把他给罚了,他怕是气得呕血呢,今日里见了你,哪能让你心里好受呀。”

他道:“他那张嘴,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欠打的。肯定是从哪里听来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自己又胡编乱造一通,专为了惹你伤心,挑拨你和殿下的感情。”

他半蹲在崔冉身前,忧心忡忡。

“公子,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的圈套,去向殿下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要是你和殿下闹了不痛快,他的目的可不就达到了吗。”

崔冉听着他连珠炮一样地说,半句话也插不进去,索性就放弃了开口,只捧着一杯热茶,怔怔地出神。

眼前人说的,句句都有道理,他并非不明白。

只是人的心,终究是肉长的,而不是算盘珠子串的,哪怕懂得了一切道理,他也无法全然不难受。

“公子,”鹦哥儿几乎要和他发急,“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他这才无力地笑了一笑,“听见了,这不是正装在心里想吗,做什么这样急。”

鹦哥儿舒出一口气,拍拍胸脯,“那就好了,我是真怕你让那混账给戳了心窝子,回头和殿下又争起来。”

他捧着茶喝了一口,轻声道:“我不想同她争,但是,她明明答应过我的。”

“什么?”

“她答应了,会尽力救她们,帮她们脱罪。”

他抬起眼,目光里带着淡淡的苦涩,“鹦哥儿,那天回来后,我就将上街遇见陈茵的事全告诉她了。”

“你……”

鹦哥儿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跳起身来,像是六神无主似的原地踱了几步,又要冲到一旁去看窗户有没有关严。

倒是惹得崔冉在心事沉重当中,忍不住笑起来。

“你慌什么?”他道,“你这会儿着急,也不能把我说出去的话从她耳朵里抢回来。”

鹦哥儿这才回过神来,稍微平静下来一些,但仍大口喘着气,神情极紧张。

“那殿下她,她听完说什么了?”

“你是急糊涂了。我方才不就说,她答应我会设法救她们吗。”他顿了片刻,声音低低的,“正是因为这样,我今日里听了才难受。”

对面望着他,神情像是有几分发怔,只是双肩的起伏渐渐放缓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公子,殿下待你,当真是好到骨子里了。”

他拍着胸口,像是浑身都松了一口气似的,靠在一旁小几上。

“你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陈茵是什么人?那是你从前定了亲的驸马,如今凉国的囚犯啊。你竟然也敢和殿下说。”

瞧他的模样,当真是吓得不轻了。

“这样的事情,天底下哪个女人能忍?何况是殿下这样的身份呢。她不发怒也就罢了,竟然还肯答应帮你,你在她心里得有多重的分量。”

崔冉听着他大呼小叫地念叨,自己心里也晃了一下神。

的确,公平地讲,赫连姝待他,已经是极好了。

那一日里他只想着,从前惧她怕她,没拿真心与她相对的时候也就罢了,既然如今笃定了心意要和她好好相处,那便不应该再欺瞒。无论如何,都该将实情对她讲明。

即便她听了后,要对他发作也好,要惩戒厌恶他也罢,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

但她却半点也没有和他发怒,还将他所求之事给答应了下来。

如今想来,哪怕刚才在那尔慕口中听见了些难听话,也不能不承认,她待他是足够宽容了。

赫连姝是什么人啊,被俘的人皆称她为恶鬼,她手下的人对她也极敬畏,就连她的亲生父亲小阏氏,在她面前也要收敛三分气焰。他还记得从前见她杀人时,总是穿心而过,眼都不眨的。

可她面对他,却将天下女子都不能忍的事忍了,以她的身份本不愿意帮的事也帮了。

若说她对他没有用心,连他自己也觉得,仿佛是很没有良心。

“我知道。”他鬼使神差道,“或许她这一次,也并不是没有帮我。”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连鹦哥儿也不由得发愣。

“公子,你是怎么突然又想通了?”

“那日里我求她时,亲口说的,只求能保皇太女她们不死,余下的要惩要罚,都没有什么要紧。”他低着头道,“如今想来,或许是大可汗要重罚她们,赫连姝她从中费了功夫,才改为囚禁等待定夺的呢。”

他垂着眼,声音轻轻的,“我刚才也不该,仅凭几句话就那样疑她。”

“哎哟,公子你能这么想,这就是好了!”

鹦哥儿猛拍一下巴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蒙大赦一般。

“这样想就对了。殿下她待你这样好,又向来是言而有信的,都已经答应了你的事,哪里会不办呢。”他道,“这里面必定有缘故,可不能让那尔慕三言两语的,就把你和殿下给挑拨了。”

他方才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这会儿才重新笑开来,且带着几分欣慰。

“公子,可不是我说,你要是往后遇事都能这样想得开,那才是真的好了,我这一颗心也不用成天悬着了。你都不知道,你和殿下这两个别扭脾气,我多怕你们哪一日又闹起来了。”

崔冉让他说得不好意思,脸上微红,低着头半天不声响。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迟疑道:“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和她问个明白的,不想憋在心里自己猜。”

“只要你能想得透,和殿下好声好气地说,问就问呗。殿下连你见过陈茵的事都能忍了,问几句话又怎么了呢?”

鹦哥儿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下来,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

“殿下不是说今晚会回府吗,我先去厨房看看,菜备得怎么样了。”

崔冉点点头,目送着他出去,才觉得刚才被那尔慕搅乱的一颗心,渐渐地落回原处。仍不十分踏实,但好歹是平稳了不少。

他浅浅吁了一口气,心道,如今还要鹦哥儿一个半大的孩子,替他和赫连姝的感情操心。这样想来,颇有一些羞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赫连姝果然言而有信,在天将黑的时候,带着一身寒风进了门。

崔冉一边招呼鹦哥儿将暖着的菜挪上桌,一边起身迎她。

“今日不是说要去练兵场吗,回来得倒还比平时早些。”他说着,伸手替她去解披风。

她站定了不动,下巴抬得高高的,任由他的手指在她颌下动作,微微眯了眼,仿佛颇为享受。

“原本是要去的,但母亲临时遣人来,召我入宫,要商议开春后出征的事,所以就没有去练兵,一直议到宫门要关了才出来。”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再问。

这些事情,原本也不是他该知道的。

他将她的披风放到一边挂好了,又返身回来,道:“菜是酉初从厨房送来的,轮流在耳房的小炉子上暖着,可能不十分热,但味道想必还不坏。”

赫连姝“嗯”了一声,在桌边坐下,望着他,眼角带了两分笑,不说话。

他抿了抿唇,有些许不自在。

“你不动筷子,看我干什么?”

“好看。”

“你……”

崔冉让她说得,既无奈,且好笑,只偏开脸假作不理她。

“你要是愿意看,就看吧。我瞧着你该是不饿,那一会儿看饱了,就早些回去吧。”

说得赫连姝伸手来掐他脸,“本王看你是脾气见长了,现在连饭都敢不让人吃。你说,是不是本王给你惯得?”

他咬着嘴唇,强忍着笑躲闪。

闹完了,才听她道:“本王是忽然觉得,你现在竟然也有个做人夫郎的样子了,看来小白眼狼养久了,还是能养熟的,是不是?”

他懒得理她的取笑,只替她夹了一筷子菜,道:“礼仪都说食不言,你倒是没有停的时候。”

身边的人哈哈笑了两声,也不与他计较,像是让他堵了嘴还颇为受用的模样。

他坐在她边上,忽地就生出几分歉疚来。

他以为,他与她已经十分熟悉了,对她的性子和为人,多少也摸透了。他白日里到底为什么,因为那尔慕的几句话,就对她生疑呢。

“你干什么?”身边人突然问,“不吃饭愣着干嘛?”

他回了神,与她对视着,就忽地觉得很对不起她。

虽然她从不知道他今日里对她生过气。

“我……”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诚实地放下了筷子,“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

“我妹妹她们,是不是被移到城北的平房里去关押了?”

赫连姝正要去端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来。

“是。”

“哦,这样。”

他垂下目光,陡然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的想象当中,应当是他一开口问,她就会将此间关节与变故,都有条不紊地说给他听。反正这本就是她答应了他的事情,也不涉及什么秘密,没有不方便让他知道的。

他只想听她说,是大可汗疑心很重,拿住了沈尚书与人通信这一个疑点,哪怕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也要将人从严查办。是赫连姝她从中周旋,替她们换来了这个暂时关押的结果。

只要她这样说,他心里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他也不会再替她添难题,要她强行将她们即刻救出来。

只要性命无虞,别的就都可以从长计议。

但是赫连姝她,竟不说话。

他踌躇了半晌,才重新开口,“我知道你近来忙得很,并不是想多问,让你烦心。我只是想,你在此间一定费了很多辛苦,我……”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话陡然被人截断,且语气冷淡,令他蓦地怔了一下,竟没回过神来。

“什么?”

“本王问你,你们的皇太女被关押起来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在她陡然转冷的目光里,崔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陌生感。

不,或许也不是陌生,只是久违的害怕。

曾经在被押解北上的路途中,他是见惯了赫连姝这副模样的,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锐利冷酷的人。那时候,他甚至无须她开口,只要见了她这样的眼神,就知道小心行事了。

只是,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的这副面孔了。

自从将他带回王府后,她待他一直都好,宽容和气,多加照拂。以至于他几乎已经忘了,她原本是这样令人畏惧的一个性子。此刻再见,才忽然觉得分外怕人。

“我……”

他一迟疑的工夫,眼前的人就冷笑了一声。

“怎么,是你那个小侍人上别处打听回来的?”

他猛然一激灵,唯恐她迁怒鹦哥儿,忙抢着道:“不是,是我今天出去,我……遇见那尔慕了。”

说这话时,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绞作了一团。

虽然这就是实情,他也绝不喜欢那尔慕这个人,却仍然觉得像是将谁亲手推出去了一样。

赫连姝听他这样说,神色倒是稍霁,可能是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只轻哼了一声,“没有一个给本王省心的。”

他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坏脾气的模样,心里一方面发憷,另一方面却也忍不住悬了起来。

她这阵子待他,一向都很和气,她这个人规矩也淡,并不像从前宫中有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这样的戒律,就连筹备攻打西齐的事,也不避讳和他讲。她仿佛没有必要,因为他问这一句,而突然翻了脸色。

但他仍安慰自己道,或许只是她近来太忙,让大可汗差来遣去的,脾气上来了,不耐烦,也是有的。

“是我不对。”他低声道,“我不该你一回来就问,搅得你连饭都吃不好。”

说着,就主动去替她倒酒,“我不问了。”

手还没有碰到酒壶,却忽地被她一把抓住了。他在她冷冷的目光里,也闹不清她的意图,只忐忑地望着她。

“你,你拉我做什么?”

赫连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扬了扬嘴角,“你和刚遇见本王的时候,果真很不一样了。”

他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不得,自己心里也有些怅惘。

那时候的他,别说做小伏低了,连一句软话也不会说,被她戏弄着要他侍酒,他也直愣愣的,好像背脊总是弯不下去一般,即便是旁人使眼色要他有样学样,他也学不明白。

当初他还以为,他只要和她捆在一起一天,就会别扭一天,彼此猜疑,相看两厌。

哪里能想到,他还会有小心翼翼,逢迎她脸色的这一天呢。

他轻轻使力试了试,没能将手腕从她手里抽回来,只能道:“是我心急了,不该这时候问这些。我替你再添一杯酒吧。”

这人却并不放手,只直勾勾地盯着他,忽地手上一使劲,带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她怀里倒去。

“啊!你……”他轻呼了一声。

她将他按在身前,姿态仿佛亲切,手上的力道却不轻,颇有些霸道不容置疑的意味。

“告诉本王,我和你的那帮子破烂亲戚,你站哪一边?”

“你轻些,弄疼我了。”他忍不住动了动手腕,低声道。

眼前的人愣了一愣,眼中的锐意收了些许,手上果真放轻了些。他瞧着她的模样,却很不明白,她怎么突然生了这样大的气。

“你怎么这样问。我都在你的身边,和你同寝同食这样久了,你说呢?”

他有意不与她起争端,只一味低声软语道:“我知道,必定不会是你要将她们送去关押的,一定是大可汗要对她们施以重罚,你为了帮她们,才行此举。我并没有猜疑过你什么,是我方才问得不对了。”

赫连姝怔了怔,却忽地冷笑出声,且不同于往常冷酷,笑声里更有一丝他读不明白的意味,直笑得他既茫然,且全身发凉。

“你,你别这样。”他无措道。

这人将他牢牢按在怀里,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这般亲热的情景,说出来的话却寒凉透骨。

“你猜错了。是本王进言,要将她们关押起来从重发落的,如果不是母亲留她们还有用,本王还想她们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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