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灵魂殊途同归。
其实芥川龙之介并不会讲故事。他能用手术刀精准地解剖人性，却不知道该如何编织一个绚烂美好的梦境。退一万步说，那种童话也不会是对方想听的故事。因此，他现在面临的难度丝毫不亚于拙妇非为无米之炊。
所幸的是他的听众是哪怕接受了邀请也不愿轻易让出主动权的类型，沉吟半晌后便给出了题目：“罗生门的故事，你会讲吗？”芥川说着，微微扬起头，挑衅似的看着芥川龙之介的眼睛。
芥川龙之介诡异地沉默了。他是有一篇较为满意的《罗生门》不假，但他要是把原文给芥川背一遍的话，这跟双倍的公开处刑有什么区别？！那种感觉真是想想都要丧失了好吗！
有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芥川龙之介用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将那个雨夜的鬼影幢幢、挣扎矛盾向芥川娓娓道来。他眼中含着微微的一点笑意，声音柔和，似乎讲述的只是一个老套的寓言故事。在涓涓暖流的浸润下，原本阴森冰冷的故事也柔软了外壳，更深地藏起了内里。怀里的三花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尾巴，双眼半眯神情慵懒，唯有两边的胡须一直在神经质般的小幅度抖动。
“……家丁的下落，再无人知晓。”芥川龙之介停顿了一下，“这就是我所知晓的关于罗生门的故事。”zusi.org 狐狸小说网
故事结束了。
很久，芥川没有说话。他低头凝视着地面，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等他再抬起头时，深渊里多出了一些细碎的光：“想看看在下的异能吗？”
虽然不明白芥川的意思，芥川龙之介依然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异能吗，或许可以成为新的写作题材。只是……“罗生门！”密密麻麻的日文字符组成红色光环快速旋转，光芒暗淡之后黑兽自芥川背后咆哮而出，讨好似的在芥川龙之介身上蹭了蹭。
为什么叫“罗生门”，它们好像没有搭边的地方吧？等等，这么一看，“罗生门”跟wani是不是有点像？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兽头，芥川龙之介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丝毫没发现自己的重点已经跑偏了。
“这是在下的异能——罗生门。它……”芥川看了眼乖巧的巨兽，收回了后半句。*
“罗生门……”芥川龙之介低低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有所思，“所以你想听的，其实是关于它的故事吗？”
闻言，芥川收回异能，认真地看向芥川龙之介：“不。在下想听的，就是那个家丁的故事。”
那是芥川还在贫民窟的时候，幼弱的孩童只有凭借罗生门的庇护才得以跟妹妹勉强生存下去。在一次次的鲜血四溢中，间歇性的，在光环收敛之后他脑中会多出一些零星的符文。他看不懂那些符号，但这并不妨碍他记住那些重复率最高的片段。深夜里，在离妹妹稍远一些的地方，男孩借着月光用树枝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地记录脑海中的字符，红色的光芒一次又一次亮起，直到他确认枝下的这一部分再无错漏。
芥川一直都不明白他记住的到底是什么。识字以后他勉强能够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家丁，故事发生的地点是罗生门；除此之外都是些毫无逻辑的碎片，“温和的疯子”“紫色的火花”“马琴”……
他很喜欢（不知道是开头还是哪里的）那一段对罗生门荒凉之景的描写，在他的感觉里他的罗生门就是那样的异能。可惜的是他翻遍了横滨的书店也找不到故事的全貌，这让他很是懊恼了一阵子。直到后来他再也感受不到哪怕一个字的讯息时，他才隐隐约约明白了这应当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文字，从此歇了找到它的心思。
可是他依旧把那些断章仔细地封存在心底藏了许多年，像极夜小心翼翼地收藏起白昼的光芒。
这是唯一只于他的东西。所以，不会放手。
“很温柔。”芥川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嘴里蹦出来没头没尾的三个字。
“你是说，我的故事？”芥川龙之介听过无数对《罗生门》的赞誉和批评，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为什么？”
“只要没有明说，他就还有其它选择。”
更何况他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芥川默默补上了这一句。
真是温柔得过分的孩子啊。芥川龙之介微微阖上眼帘，在心底叹息一声。我似乎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什么。
芥川龙之介凝视着芥川。少年脸上的表情很认真，嘴角习惯性地抿成倔强的弧度。他终于能够看见除了那双眼睛之外的事物。
太瘦了，他想。只是少年周身环绕着一层微凉的戾气，足以让一般人因畏惧而忽略他本身的羸弱。但他也不像是乐意被施予关怀的类型，眉宇间写满对他人的怀疑与嘲讽。有些像……他。
悲哀的潮水迅速淹没了心脏。原来，在梦中所感受到的那部分憎恶，并非来自于他人，而是他自己。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生命啊，他厌恶自己，却不曾否定自己；他反抗自己的命运，却不排斥自己的所为。
莫名的冲动驱使芥川龙之介上前一步，把少年揽进了怀中。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芥川无所适从了一瞬。这样亲密的举动哪怕是在兄妹之间也鲜少出现。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想找一个合适的态度来应对眼前的局面，但翻遍了记忆的角角落落，唯一与芥川龙之介的举动相似的，只有四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件外套落到他肩头的一刻。
但他不应该哭泣。只有弱者才会不论什么事都交由哭声解决。也只有弱者才会放纵自己沉溺在无用的情绪之中。他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可耻的行为。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拒绝。他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怜悯。
如果一个人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面对恶意，久而久之他便会忘记该如何正确地面对温情甚至于不再能够理解。但他自己是不会发现的。因为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那些善意，固执地在恶意之中画地为牢。有人会以此为凭大声嚷嚷世界的冷漠，讨伐不公的一切；有人只会默不作声地背负起一切，继续在黑暗的道路上一意孤行。他知道是自己选择了拒绝光而不是光抛弃了他吗？或许是知道的，但他依旧放任自己沉沦，因为他早已将自己审判。
我是无法任性的人。
在下是苟延残喘的败犬。
我只会让别人痛苦，我只会伤害我爱的人。
在下也是。
然而，越是习惯黑暗的眼睛，越是难以抵御哪怕只有一丝的光明。
推开他吧，这才是正确的。你连血液都是黑色的，不是吗？芥川告诫自己。把银牵扯进来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还要再错一次吗？
可是他舍不得，换一种立场他同样舍不得。从拥抱住他的人身上传来的暖意细微却绵长，一点点漏进心里，让人忍不住贪恋。说他贪心也好，愚蠢也罢，他又有什么理由推开他呢。
已经够了，我应该放手了。芥川龙之介提醒自己，不要做过头了，你只是个过客。
可是他放不下。他怀中的少年纤细坚硬，像极了玉。他知道对方不是脆弱的人，却依旧忍不住担心他是不是会在哪一天悄无声息地碎裂。届时，世间将再无人知晓名为芥川龙之介的真实。
芥川龙之介轻抚着芥川的脊背，任他将自己的肩膀濡湿一片。
在这个纯粹的拥抱里，一切的言语都丧失了。剩下的只有一句将出未出的叹息：“太弱了。芥川龙之介，太弱了。”
窗外的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之下。一抹浅淡的橙黄偷溜进窗户，给黑仄的房间铺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色调。
至于那只三花？抱歉，早就没人在意了。
*芥川想说的是“它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