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通往中州西南边境的道路上,陆续可见逃避战争的百姓,带着沉重的行囊、拖家带口地跟随人流往北走。遵从夏轻尘的命令,南方十个郡县的百姓,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举家迁离北上。从初夏往难,一路必经的所有城池,陆续封闭城门,只留厢军把守着最后的空城。

皌连景袤带着皌连皇朝留给他的最后一笔遗产——晁前氏的旧部,强行敲开那一座座紧闭的城门,日夜兼程地赶赴前线战场的同时。落魂口下,已经连续奋战三个昼夜的南征军,渐渐在体力上露出败象。坠落的铁桥——誓死守护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西苗地界人与大象和轮番猛扑之下,不断向北偏移。甄颖带着刀斧手坚守在隘口的北侧,等待最后的冲锋。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象群铲起成山的尸骸,冲开了断桥一侧的隙缝。坚守多天的防线,在顷刻间如冲毁溃退的堤防。随即扑面而来的强悍杀招,冲起漫天血肉横飞,腥风血雨的视线中,只见一口□□,带着飞溅鲜血的整条手臂,凌空飞起,重重落入尘埃。萧翰按着血如泉涌的肩头,立在狭窄的隘口中央,大吼一声喝退如潮水般蜂拥而上的敌人。高大的身躯猛烈一震,固执地撑站在地上,不愿倒下。

“爹……”眼见方天画戟迎头砍下,萧允提剑欲挡,然而连日奋战的重伤之躯再度迎上赫炎苍弘的强招,结局却是螳臂当车。

“萧翰啊——”甄颖大喊一声,奋不顾身冲出战线,一把拔起落地的银枪硬接赫炎致命一击,内伤震退同时,一把抱起萧翰,飞速后撤。与此同时,一道凌厉无比的剑气透穿千军万马,精准无误地架挡开赫炎苍弘砍向萧允的一招。

“嗯?”赫炎苍弘沉吟一声,只见一张陌生的鬼脸面盔在眼前稍纵即逝,救起重伤不支的萧允,快速撤离战团。心下不由大怒,画戟一指,带领部队扫荡过来。

“落魂口不能丢。死也不能退……啊……”萧翰捂着失去胳膊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晕了过去。

“萧,萧!”甄颖用力压着萧翰喷血的肩头,自己重病初愈的身体接了赫炎苍弘一击,也是颠颠倒倒、力不从心。南征军眼见主帅倒下,士气顿时跌入谷底,面对汹涌如潮水的敌人,且战且退,顷刻溃不成军。赫炎苍弘缓缓迈动长腿,走在进宫的队伍中,傲然踏上皌连皇朝的大地。令再辉,就是毫无留手的屠杀。落魂口下,登时哀鸿四起,血流成河。

“全军退守晴县城内!快!”鬼面武士跃至甄颖面前大喝一声,后者猛然一怔,立即回神依言而行。那鬼面武士带着萧允一路狂奔百里进了晴县,立即下令关上城门。萧允仰在马背上,视线模糊地看着上方狰狞的面盔,颤抖的唇张了几次,微弱地吐出两个字来:

“主……上……”数日连战,身负重伤,一个松懈,萧允登时不支昏聩。

落魂口意外失守,浓浓的狼烟直冲天际。一站接一站,迅速传遍皇朝南方的整片土地。

正在匆匆赶路的夏轻尘,接到大军溃败的战报,如遭棒喝的同时,激怒不止:

“早就下令撤兵,为何不听号令!萧翰难道没有收到本座的亲笔手令吗?”

“国师息怒,实在是……萧元帅说,说……”萧翰手下都尉莫冰带着一名随从,站在车前说道。

“说什么?”

“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岂有此理……”夏轻尘猛感一阵无力,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无奈地问道“南征军现在还剩下多少人马?”

“早前的瘟疫,已经损失过半,如今战局溃败,亡者更是不计其数,确切的数字只有等元帅元帅亲自向国师禀报。如今赫炎苍弘擒获俘虏众多,屯兵在晴县城外,扬言我军一日不降,便一日屠杀百人,直到杀完为止。”

“啊……”夏轻尘心头猛颤,如遭重击一般跌靠在马车里。

“国师,元帅恳请国师,动用中州厢军支援前线。”

夏轻尘闭眼听着,好半天才睁开眼来,缓缓吐出一口气,沉着问道:

“中州厢军全都没动吗?”

“启禀大人,中州厢军一直谨尊大人命令,坚守初夏城外围。除了一队人马……”

“嗯?”

“是……是晁前氏旧部……”

“哼!”夏轻尘怒哼一声“果然是外来的狼犬养不熟。是谁让他们擅自行动的?”

“小人不知,只知道领军之人面覆鬼脸,身怀宝剑。甄大人与元帅对他十分敬重。军中已有传言,说他就是离朝复返的晁前将军。”

“不可能……”晁前启早就带着诚亲王景兰远离了朝廷,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场战争会这样艰难。除了他们,除了自己,能使唤这支部队的人,只有皇室正统的继承人,难道是——不,只能是他……

再度而来的无声的打击,钻心一般地刺痛着,夏轻尘手浑身轻颤着,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

“大人,大人是否感到不适,需要属下扶大人下车来休息吗?”侍卫队长在一旁问道。

“不用了……”夏轻尘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虎符在此,你快马加鞭传我的命令,南征军所有人马退守初夏城。烧毁沿路所有城池与村庄,不得留下任何物资,封埋所有水井与沟渠,不留任何生机。中州厢军,会全力死守初夏城。”

“国师,这……”

“你告诉那群不听指挥的笨人,如果认为战死非常光荣,就和西南十县一起烧死在火里吧!”夏轻尘恼怒地掷出盛装令符的木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主动进攻。谁再违令以致折损兵马,杀无赦!”

“末将遵命。”

强令之下,这一年的入冬,中州西南的边境上,燃起了燎原大火。初夏城以南的十座城池在烈火中烧成无边灰烬。冲天的火焰,像是一道绵延千里的火墙,生生阻挡了势如洪水的西苗的大军。而先前连遭创伤的南征军,也借着火势的阻隔,全数撤至初夏城中,留守待命。

然而夏轻尘这一举动,震惊了朝野。皇朝上下,皆难以置信地眼看夏轻尘不战而退。朝阳殿上原本被强压下去的的南王府势力,一面开始抨击夏轻尘立场,一面造势将皌连琨从禁令中解放出来,逼迫夏轻尘回朝述职。夏轻尘几番拖延,终究抗不过圣旨的催逼,无奈返回雍津。待他平息舆论,稳定朝纲,南方的大火,也已经燃烧殆尽。

赫炎苍弘的大军,**,进逼初夏城外。

寒冷的风从北方吹来,常年气候温和的初夏城,也终于进入了完全的冬季。失去了草木的中州大地,比往年更加寒冷。平地的风吹起薄霜,让习惯了炎热的西苗大军战力大不如前。赫炎苍弘惊讶地发现,他为自己的子民准备了最坚硬的铠甲,却没有为他们准备饱暖的冬衣。

夏轻尘烧尽了一切可以越冬的物资、栖身之所。草木在这场大火中烧成了焦炭,焦炭又烧成了灰烬,就连沿途的水井也被全数填埋。赫炎苍弘好不容易跨过了落魂口,得到的,却只是千里荒芜。

赫炎苍弘站在初夏城外,看着营地正在凿井取水的士兵若有所思。今时今日,他方才明白,原来皌连皇朝最后的防线,不是落魂口,而是这精心算计的天时与地利。夏轻尘早就想到落魂口有失守的一天,所以迟迟不在中州经营农桑,所以入秋之后便将所有作物收获储藏。只等着冬天来临,等他孤军深入,在这荒芜之中,进退两难。

“阿得,马上就到腊月了。传闻深冬,就算是初夏城也会飘下雪来。到时,我们的族人会顶不住的。”火枭在一旁严峻地说“已经有士兵病倒了,再不进攻,西苗地界将挨不过这个冬季!”

“釜底抽薪……他果然已经狠下心来了。”赫炎苍弘深沉地抬眼看看远处紧闭的城门,一挥手,捆绑在营地外围的一百名南征军俘虏同时被砍下了头颅“把这些人剁碎了丢到城门外去!从今日起,这些人就是西苗的军粮。初夏一日不开城门,我便日日送他这餮食!”

粉碎的尸体被送至初夏城外,赫炎苍弘便命令士兵啖起了人肉。严霜天气,生鲜的血肉显然比干粮更能补充体力。纵然是久战沙场,亲眼目睹这残忍的一幕,萧允心中仍是悲愤难平。挣扎着伤体,就要冲出城去拼命。

“放开我——”

“萧允,不可造次。”甄颖拦住他“你忘了严守城门是夏轻尘的命令吗?”

“我忍不住了,我再也忍不住了!”萧允咆哮着推开他“大人他远在京城看不见,他要是看见了,同样也会忍不住的!”

“你现在出去,只有送死。”

“我早已不在乎了!”

“啪”——突然一个响亮的巴掌响在他脸上。萧允捂着发红的脸颊,诚惶诚恐地看着面前带着鬼脸面盔的男人“主上……”

“轻尘的命令你也不听了吗?你眼里还有谁?”

“我听他的,我什么都能听他的。可被吃掉的那些,是我们的将士啊,那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啊!”萧允抱着他吼道“他们是你的子民,你忍心看着他们这样惨死吗!”

“我不忍,可我不想看见你也像他们这样惨亡。”隐在面具背后的脸,不知是怒是悲。他迟疑了片刻,一把推开萧允,紧握拳头甩手而去。

轻尘,你还要等多久……

……

日落的初夏城外,西苗的士兵终于用寻来的柴炭生起了御寒的火。赫炎苍弘坐在军帐里,素来强壮的体魄,丝毫不受寒意的侵扰。他看着帐外哆哆嗦嗦的士兵身影。眼中那该流露一丝不坚定。

“夏轻尘,你还要等多久……”

正想着,营外忽然传来号角之声。西苗士兵立即离开火堆,警戒集队。

赫炎苍弘神色一凛,抄起画戟走出帐篷。

“阿得,敌人趁夜来袭。”

“哼,终于待不住了吗?”赫炎苍弘冷笑一声“传令中军,准备迎战!”

无月之夜,无数火把耀亮在黑暗的荒野之上。照亮荒芜的道路,也照亮由远及近的马蹄。赫炎苍弘身披轻铠,带兵站在营地之外。远眺的视线中,一张威慑狰狞的面盔在跃动的火焰中忽明忽暗,暗不可见的双眼,也正紧紧地凝视着自己。

“哼……”手一摊,接过部下递上的方天画戟,长腿用力猛夹,纵马冲出。

晦暗的光线中,只见火花如流火迸射,兵器互敲之声刺耳,刹那间已交手数个来回。突然,赫炎苍弘爆出一声惊异:

“嗯?是你!”

“意外吗?”

冷风贴面扫过,赫炎苍弘一时失神,登时流落下风。

“你没死!”

“轻尘没有告诉你吗?你的双眼,是我赐的恩惠。”

“啊——”战场之上,惊闻挑拨话语,声声刺入心头。赫炎苍弘顿觉五脏六腑燃烧沸腾。

“恨吗?恨你自己吧!”

“你——该死啊——”烈炎掌气随掌轰出,拍向今生最恨的情敌。

皌连景袤运掌硬接,强横气劲交碰,两人在黑暗中闻到了对方喷出的血腥味。

“赫炎苍弘,我不会让你活过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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